连绵雨大晴,大道上正泥泞,营帐外头遍是大大小小的水坑。
四喜还发着低烧,军营皆是兵卒将领,饮食起居粗糙,慕容康几次踌躇不决想把她送回去,但观她病得憔悴,又添了咳疾,隐约似有下世之状,那个家人人长了势利眼,要和离的事已上下知晓,此番必不会再好生待她。
无奈养在军中,军医碍于男女有别,加之主攻红伤,这小女儿的症疾棘手的很,开了几副药不见成效,反而与日渐重,外头的医者又不得随意进出,慕容康只好每日冒雨带她出去,因道路泥污,一脚踩上去陷入半条腿,无法驾车,故穿着油衣斗笠,背着她攀山石小路到城中医馆针灸。
一连半个月才见了起色。
守备军营离京三十里,徒步来回得四五个时辰。
今日下了朝从兵部司过来,四喜刚进了些薄粥小菜,正歪着小咳,慕容康解下披风为她围上,道:“骑快马还行,马车还是无法走,咱们早些去罢。”
四喜咳着点头。
慕容康双膝一弓,四喜撑着下地,几块木板支着的简易卧榻,慕容康这几日都是和衣打地铺,体贴入微的照顾让四喜生了恍惚。
施了针服了药往回,已值正午,火伞高张,道上晒得有了干涸,不那么难行了,慕容康背着她沿着干净的地方走,四喜与十一妹骨相肖似,却是个瓷实的秤砣,病了多日,竟还是越背越沉,慕容康喘息着换气,额头不停掉汗珠。
四喜双手抱着他的颈,嗅着男人的汗香,宽阔的肩臂仿佛一个安全地,让她身心俱踏实,只恨不得就这么依偎着沉溺下去。
她想着,宁愿就这样病下去,赖上你了,凭是如何我也不离开。
想是这般,可病不由她,又过了几日烧退了,面上也有了血色,尽管捏着嗓音装咳,慕容康还是不留情地要撵人了。
“你且回去将养几日,收拾箱笼,待我遣了兵士和马车送你回母家,我已到户部求了路引,也给你父亲去了信,说明了我们琴瑟不调,我家的人出京不易,就不送你了。”
就此别过罢。
四喜泪珠滚滚,咬着唇嚅嗫:“四少爷......我......能过些日子......再走吗?我......”她反复酝酿着还是没说出口。
慕容康蹙眉:“最迟明天,军营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四喜低颔,泪水打湿了衣襟。
晚间从兵部下值归来,四喜已着人办买了鸡鸭鱼脯和山珍,亲自上灶台,炊烧出一桌丰盛的肴馔,皆是慕容康的爱吃的。
四方八仙桌上五颜六色,饭菜馨香,算作践行宴,慕容康到外头洗漱了换上家居的袍子,四喜将黄釉酒卮打开,酒壶里斟的满满,兵士取了温酒的器具来,这桂花酿性冷,便是三伏天也得热着吃,温一温,浅黄澄清的一股倾入小盏,香气萦萦飘了一室,慕容康酒虫被勾了出来,展开久违的笑容:“李太白饮桂花稠酒,作诗百篇,这个稀奇,你从何处沽的?”
四喜答:“我自己给你酿的啊,我老家那边的酿法,你行军打仗落下个骨病,我便加了几味草药,试了很多次才酿制得法,埋在地下,醇厚绵甜,也不上头,近日才出了。”
慕容康微微感动,坐下啜了一小盏,点头:“不想你有这手艺,极好,谢了。”
四喜眼角闪过失落,我的好处很多,只是你从来不肯专注我一眼。
四喜也坐下端起小盏敬他一杯,含泪道:“四少爷,三年多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也算夫妻一场了。”
慕容康眼中掠过歉意,对她是有亏欠的,一个清白女儿家无端端误了人家的韶光年华,到底因他而起的,但愿她以后能觅得良人,得疼惜爱护,不然岂非一生心怀愧疚。
四喜一饮而尽,心下一阵阵的痛悔,若早预见自己会倾心了这个男人,当初便是捆着绑着也不来,浑浑噩噩嫁个莽汉,总好过赔上了一颗心。
各自吃了一会儿,难得能面面相对坐在一起,酒越喝越浓,很快拿来新的一壶,趁着酒兴谈笑风生,慕容康也大敞开了心扉,四喜说着幼时的事,一个痴傻儿忽然得了上天的眷顾开窍了,聪慧伶俐,后来成了家里的贵人,世事当真起伏跌宕。
慕容康天性好武,幼年是个顽皮小子,不过耍枪弄棒,领着家丁出去胡天黑地斗殴闯祸,那时候的淮扬是慕容家的天下,可以为所欲为,回来没少被父亲责罚被母亲打。
四喜听得发笑,靥出一对俏生生的虎牙,甜美娇憨,呵呵地打趣:“原来堂堂的侍郎大人,朝廷大员,平日端着一脸严正肃穆,小时候竟也是个调皮捣蛋的混世魔王。”
慕容康望着那灿漫的笑靥,忽觉心跳飞快,也越说越来了精神:“谁小时候还不胡闹几天。”
这酒喝着香,一杯接一杯,不知不觉三个坛子尽了,倒在桌旁,二人都有些头晕目眩,四喜脸如火烧打着酒嗝,慕容康酒酣耳热也上了头,夜已深,外头值哨的兵士换了岗。
四喜托着腮眼神迷离,小脸通红地,雪腻的底子燃着一层瑰艳。“四少爷,能与我讲讲四少奶奶的事吗?我想听。”
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让你如此情深不渝。
慕容康嘴角笑意顿失,眼角一道锐利的光,眸子慢慢蒙上了浓郁的伤痛,呼吸仿佛凝滞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与娘子情投意合,心心相照,凡事一个眼神就知彼此所想,我喜皆她喜......”
眼前忆起那年初相见,他领了父命到诸暨办公,因为着急在街上骑马冲撞了一顶青呢小轿,轿子一倾摔出一位妙龄芳华的女子,他是公候上卿的少公子,自然见过无数蛾眉粉黛,房中的丫鬟哪一个不是娇娇美颜色,大哥二哥已有了多房妻妾,偏他正值血气方刚却像个木头,从不知心猿意马是何种滋味,房中的丫鬟全是黄花,甚至被人怀疑此人有异癖。
突然就在那一刻如梦初醒,知道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穿着鹅黄色的衫子,一柄象牙纨扇半遮面,眉宇间别有一股文静绰态,眼波流转,煦如春风,眉角挂着薄怒,睫毛眨动着,羞恼地躲闪:“谁是你的什么娘子啊,你怎能这般无礼!”
待字闺阁的女儿怎能唤作娘子。
他全身生了局促,耳根竟烧了起来,抓抓后脑勺,嘴笨舌拙不知道该说啥。
她笑说他是个冒失汉。
他恨不得钻了地缝:“你怎骂人呢这是?小生刚及冠之年,怎么能叫汉子呢。”莽夫鲁汉才叫汉子。
女子险些笑出声:“我挨疼了,骂你一句才算扯平了。”
平淡的一桩偶遇,却叫他刻骨铭心。
那天回来后害了相思,夜里不眠,辗转反侧。
派了兵丁到诸暨去打听,那位女郎是商户尹家的女儿,因为行四,父母不重视,由刚过世的老太夫人抚养长大的,守着齐衰,尚未婚配。
他激奋不已,只恨不得立时娶到手来。
父亲已为他定了支使大人的千金,温恭贤良的女子,过了纳征礼,亲迎就在年底,他是个认定了什么事就专注执一的人,那时想着,若是娶不到心爱的宁愿出家做比丘。
跪在阶下,父亲雷霆震怒,叫了家法出来,病中的祖母拄着拐杖从回廊过来,心疼孙儿,做主了结了亲事,并立即叫媒使带庚帖去尹家下聘,康儿也不小了,好姑娘不等人。
祖母是一家的权威,有她发话,父亲不敢说什么了。
成亲那一天阖家张灯结彩,廊下的大红绸灯笼摇曳着一个个醒目的喜字,一眼望不到到头,各房的人一股脑涌进了抒思院,乌压压的要闹房,大红喜帕下她一张娇羞的面容,垂着美人颔儿不敢抬头,他怜惜的恨不得捧在掌中。
剪下各自的一绺发梢缠绕相绾,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那一夜洞房花烛,一对童男童女变成了夫妻一体,他告诉自己,一生好生珍爱这个女子,如珠似宝,为她擎天立地,遮风挡雨,免她苦,免她无所依。
可是最终,他却在她最危难的时候不在身边,叫她那么凄惨的死了,还有腹中期待了数月的骨肉,他望眼欲穿盼着,却等来一场杀戮。
如果那夜没有兵变。
如果那狗皇帝不曾巡狩淮南。
如果他不是奉父命去了观音山。
妻子的死,他何尝不明白,自己也有过失。
所以,理应承受一世的酷刑。
四喜听得泪水婆娑,如此有情有义的男人当真这世间的凤毛麟角,只恨不得立时以身相许了,想到自己那个梦,忽然一个莫名的念头闪过,鬼使神差的起身走到他身畔,慕容康拎起酒壶一气喝了个干净,眼角簌簌滚下热液。
邢家死了,那个幕后黑手明明就在眼前,却动不了分毫。
身为七尺男儿竟连妻儿的杀身之仇都无能为力,他是个废物!
四喜啜泣着握住了他的手,宽大的手,十指修长,掌心有行伍之人硌硌的老茧,慕容康猛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要避开。
四喜扳回他的肩,俯身下去几乎鼻尖触到鼻尖,逼迫他正视自己的容貌,哭的小脸狼狈:“夫君,你看看我,我就是思绾,你的思绾啊......”
慕容康尚有一丝清醒,大力挣扎了两下,倔强地说:“你不是!我娘子没有虎牙!”
四喜借着酒壮了胆子,一下坐到了他的腿上,慕容康大惊失色,连人带椅子轰隆一声栽地,四喜像个牛皮糖甩不掉,反而双臂环住他的颈,一上一下贴着脸,两个呼吸交织在一起时,衣裳婆娑间慕容康忽然嗅到了熟悉的气味,思绾的气息,顿觉四肢百骸久违的焦渴,血液不自主地沸腾起来。
梦中渴盼了千遍万遍的人好像在眼前。
四喜的泪大颗大颗落下烫了他的面颊,那张面容那么真实,她道:“还记得在诸暨街头,我穿的是一件鹅黄色的衣裳是不是,上面绣着穿花蝴蝶,手里握着一柄攒枝桃花的象牙纨扇,坠着紫色的穗子,可对?”
慕容康不动了,惊看着她,混沌的脑海极力拨开一丝清醒:“你怎知?你主子竟连这个都查得出来!”
四喜使劲摇头,哭的伤心极了:“我就是思绾啊,上天怜悯我们,让我来转世与你重续前缘的。”
“浑说......”慕容康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浊世
四喜缓缓俯下头,笨拙地奉上自己的唇,缠绵地辗转,喃喃轻语:“思,从心,从囟,自囟至心如丝相贯不绝也,情之所愿也。绾,盘绕相结。寓意为,长相思,绕心头,惟愿青丝绾君心。”
思绾说过这句话,一字不差。
果然是她!
慕容康心底最后的防线被攻破,死死抱住了小妻子。
你不许走,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那一夜巫山云雨,他恍惚是新婚那日的花烛夜,抵死索取着,又恐伤了她,小心地呵护着。
军帐的小窗外一片白光晃的刺眼,鸟声啾啾,四喜先醒来,枕着一条赤坦的手臂,望着近在迟尺的眉眼,睡得像个孩子。
她身上酸疼,又唯恐吵醒了他,所以一动不敢动。
不知何时他眼睫振动着,浓睡不消宿醉的酒力,两鬓欲裂,身侧贴着一个滑腻的身躯,他霎时明白了什么,急急细瞧去,那张脸,那张脸是?
四喜羞怯地恨不得钻进被下,颊边绽开一朵笑,若隐若现一对俏皮的小虎牙......
站在山坡上闭目向天,颈下横着一泓雪森森的长刃。
四喜披头散发攀上来的时候已迟了,血水迸飞,她尖叫一声,哭的撕心裂肺,慕容康倒在了她怀里,意识开始涣散,那张面容清晰的在眼前,对自己恨到了极处,只怪没有立即死去,又握紧了佩剑。四喜抢了过来,对着腕处的筋脉毫不犹豫地切了下去,血肉裂开,血顺着衣袖蜿蜒......
她说:“我跟你一起死。”
醒来的时候天大黑着,四下如灌了墨,恍觉是在幽冥。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全身如负巨石,颈下缝了线绷着白纱,兵丁点了灯台,禀说:“夫人伤得很重,还在昏迷,医者说血流的比您多。”
他耐着性子等她脱危。
然后强撑着起来到她病榻前说:“我毁了你的清白畜生不如,我已物色好了人选,我部下的上尉新婚不久丧妻,是个敦厚朴实的儿郎,我把名下的田产商铺全留给你,你带着嫁妆改嫁罢,忘了我这个混蛋。”
四喜的泪水淋湿了绣枕,使劲摇着头:“我不嫁别人!你当姚四喜是朝秦暮楚的人吗?我是你的女人,只认定了你!你走了我绝不独活,阎罗殿阴曹司我如影随形,尹氏姐姐是温恭贤良的人儿,到了地下必会容我。”
半明半暗的营帐中,慕容康用力攥住了拳,指甲在掌心掐出了血。
四喜扯住了他的衣角,眼神凄楚:“四少爷,你对姐姐有始有终,也应该对我负责啊,凭这个你就不许死!我不许!”
负责?
哈哈哈哈哈......他弯身格格大笑,眼泪直流,白纱绢洇开殷殷红渍,嗓音嘶哑。
好!我他妈的负责!
隆兴二十九年暮冬,新帝登基,举国沉浸在欢庆的喜悦中,大街上鞭炮噼啪不断,店铺悬了喜灯笼,人人脸上洋溢着笑靥,光景焕然新。
大理寺诏狱外停着一辆翠幄青绸马车。
四喜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婷婷玉立,目光静静望着大门,晨起解了宵禁就来了。
几年前贵妃虽然复生,皇帝赎了慕容康死罪,却并没有将三个大舅哥释放归家,有心磨炼他们。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慕容三兄弟这才得以出狱。
不多时两扇巨木大门缓缓张开,典狱卒拿着一个包袱,慕容康已换了干净的石青色袍子,抬步跨出门槛。
一眼瞥见伫立马车边的人,眼眶不自觉地湿了。
隔空四目相对,此去经年恍如生离死别,光阴蹉跎,她的眼中多了坚毅的神色,俨然蜕变成精明强干的当家妇人。
没有她,慕容府怕是早已家破人亡了。
他心疼了一下。
四喜低头望着足尖,努力将泪水咽回去。
一路并肩坐在车厢内,谁也不曾开口,他嚅嗫着,不知为何生了胆怯和拘束,她亦眼神漠然,仿佛彼此之间已陌生,早已非从前叽叽喳喳缠着他聒噪的小丫头,如今操持着一门的生计,心性磨砺的愈发坚韧了。
回到府邸,外门还有禁军卫值守,内院的尽撤了,可以各厢走动。
沐浴去了晦气,剃干净胡须,四喜张罗了一桌饭菜,为他盛了汤便匆匆去忙庶务了。
然后,他等了一天,想说一句抱歉的话,哪怕听她诉怨几次,丫鬟却说少奶奶忙的很,前晌从四房出来,铮哥媳妇难产要她坐镇,午晌又马不停蹄去了工部尚书府应酬,下晌还要去几个商铺盘账,午饭都没来及用,慕容府的里子面子全靠少奶奶八面张罗。
慕容康站在琉璃小筑的阶上,觉得自己堂堂七尺竟叫一个女子擎家立户,委实无地自容!
龙凤胎下学回来,望着高大的男人,糯糯的小奶音问丫鬟他是谁,八岁的婼儿模样肖似了母亲,诚儿的眉眼活似幼时的慕容康,一对儿女清凌凌的眸子眨动着,满目陌生。
慕容康一颗心愈发如置炭火上头,煎熬着难受,痛悔翻涌。
我一时听信谗言,险些让阖家万劫不复。
我的执迷不悟害了无辜的女人和孩子,也害了自己。
天色擦黑四喜才回来,进门先到熏炉边烤手,外头又飘起了雪珠子,已下了厚厚的一层白,从郊外田庄回来马车不慎翻了,车毂坏了,她不会骑马,雪天马蹄也怕滑,只好冒雪步行了几里,绣鞋整个被浸透,脚趾早冻的麻木。
丫鬟挽着食盒送来了晚饭,她捧住汤碗喝着胡辣汤,手脚才渐地暖了过来,额头挂着擦伤。
慕容康在一旁看着,心如刀绞。
夜里,一切依照从前,书房熏了被,床帏和帘幕换成了崭新的,地龙烧的正热。
四喜将女儿安置进床褥,儿子睡在隔间纱橱。
婼儿夜里总是脚心凉,四喜拿着个汤捂子塞进被褥,见慕容康仍坐在睡榻,没有走的意思,问:“你还有事?”
他摩挲着指头,垂着眼睑掩饰失落:“无事了。”
一连多天,她都是如此,若即若离,不冷不热。
等慕容康和一对儿女熟稔了,家中的庶务也上手了,四喜叫了四叔和五叔到正厅,取出了当初的和离书,直言吾与四少爷早已钟磬分离,毅然决然求遣返母家。
诚儿是慕容家的子嗣自然留下。
婼儿她要带走。
慕容康猝不及防,眼前黑了一瞬,深觉这如同在身上摘心挖肝。
四叔和五叔面面相觑,四喜当家多年上下无不信重钦服,早已有了权威,他们自然不敢置喙什么。
箱笼行礼已收拾好,回厢房收拾妆奁盒子,慕容康进来闭上了门,双臂如铁环锁住了她的腰身,声线带着颤音:“别走,求你!我......以后我好生珍惜爱护你,给我弥补的机会。”
四喜神情淡漠,推开他:“四少爷,这些年我想了很多,咱们之间一开始错的那个是我,不该为一己之愿胡搅蛮缠,这么多年的日日夜夜,我早看透了,你本就没有什么亏欠,四喜不需弥补。”
他双目泛红,痛苦不堪:“要我怎么做,你说就是了,要怎么罚我都行,别离开,别带走婼儿。”
四喜硬下心肠道:“你想见婼儿随时来嘉州,她一世是你的女儿。”
慕容康眉头蹙着一道深痕,问:“是不是你有了心上人?”
四喜转头围上斗篷,毫不忌讳地答:“是。”
慕容康喉咙格格地响,霎时眼前暗无天日,一颗心在热油里煎。“是谁?这些年是谁趁我之危?”
四喜没有答。
慕容康咬破了腮,噙着一股温热的腥咸,口中焦苦到极处,该如何,昂藏男儿该如何才能留下她?
四喜正了正发钗转身向外,慕容康猛然伸臂挡在门前:“不许走!不许走!”
四喜逆光而立,面容冷淡如清水,眼角带着决绝:“慕容康,别叫我看不起你。我对你,仁至义尽了。”
朱红描漆大门外停着两驾马车,家丁们将箱笼仔细装好缠绕上牛皮绳,一路骑马护从,婼儿被保姆牵着上了车厢。
慕容康立于阶上凝视着。
四喜头也没回踩着杌扎上车,车轮辘辘转动起来,掀帘回望,阶上禁卫军站在邢列森严,那冤家已没人影了,她气得哼了一声。
两个月后方至母家,下了车,小厮们上来解绳抬行礼,四喜进了内院看到员外衣裳的父亲正跟一身形魁梧的汉子说话,布衣幞头。
“看你也不像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能干得动粗使吗?”
那人比了比胳膊:“放心罢,有把子好力气。”
“我这儿工钱不高啊。”
“没事,能管饱饭就行,尽管差遣。”
四喜纳闷,跟了一路?怎么不曾露面?
上前没好气地问:“慕容府的人不能随意出京,没有吏部的报备和开具的路引你怎么通关?”
那汉子抓抓头,答:“偷渡。”
四喜想了想,现今改元换代,高坐金龙宝座的是亲外甥,大约不会治舅舅的出逃罪罢,十一姑娘当了圣母皇太后,慕容府头上的剑挪开了,且要再次大富大贵。于是又问:“这一路不能驿馆客栈打尖,那你吃住在哪里?”
汉子又答:“马棚。”
四喜险些惊掉美人颔儿。
不久,定柔收到嘉州的书信,四哥口拙舌笨,写信也言简意赅,寥寥几语说,我在姚家当长工呢,反正就死守着,看谁敢娶她。
姚家自攀上皇亲国戚生意越做越大,经营着一处百亩果园,四哥当牛做马任劳任怨,驮着板车拉果子,几千斤果子人力来拉,姚家惯是心黑的东家,脚踝都走出血泡了。
定柔撇嘴,嫂嫂真狠心。
第二年,书信寄来,四哥还在当长工。
第三年,还是长工。
定柔扶额,这个老实巴交的笨蛋!
转头看了看某人,正仰在乌木椅中晒太阳闭目养神,这个无赖,当初不过用了几个月就将她攻克了。
第四年的书信来的晚了几个月,这次更加简言意骇:你嫂子有喜了!嘿嘿......
四哥老来得子了!
永熙六年他们才回京,四哥是回来分家的,慕容家已五世同堂,枝茂叶生,树大分叉,是该解体了,五叔去岁患了急病卒世,父亲辈只剩了四叔,愈发是看破了凡尘,趁着身子康健将后辈之事安排妥当,要出家修道去了。话说宗晔登极之后慕容府又抖擞了起来,慕容贤和瑞从流放地回来,委实老实了一阵子,但禁不住底下的溜须奉承,没过多久便扎煞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今夕不同了,亲外甥坐着皇位,慕容家有了最坚实的后盾,还怕什么?
四喜是机敏的人儿,虽远在蜀地,但诚哥儿在国子监读书,为了儿子京中少不得留个眼线,听闻这些人有恃无恐的形状,深觉不能再同他们掺和了。
慕容康现在对小妻子言听计从,家里的顶梁柱由他擎着,风霜严寒由他挡着,当家理纪娘子来做主,他只当个听命的小卒子。
谁料刚便入京便遇上了庆王谋逆的事。
慕容康当即潜入叛军队伍意欲救驾,在皇极殿前护着宗时受了一箭,幸而没有到要害,那箭头只差了分毫,也算命不当绝,四哥欠十一妹的终于还清了。
慕容康经历这些年也大彻大悟,终于放下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珍惜身边之人,才是至关重要的。
永熙七年夫妻俩离京的时候四喜的肚子又吹球般大了起来,到底是善生养的,这次带上了诚哥儿和豪哥儿,嘉州已置了宅邸和产业,四哥决心后半生要做个田舍翁,翼翼期鸟,归去于林,蜀地天府之国山青水美,以后他们夫妇可能难回这锦绣繁华地来了。
走到十里长亭,明金甲的羽林军拦住了他们,皇帝大驾迤逦而来。
宗晔下了舆车,拱手一个晚辈礼,亲自来送舅父舅母。
四喜慌忙挺着笨重的肚子下车,被宗晔拦住:“舅母且住,朕是晚辈,这会子没有君臣,自家人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四喜垂颔一施:“谢陛下垂爱。”
内监抬了一张四方桌,司酝女官摆上了茶点,宗晔与慕容康相对坐下,斟了送别茶,宗晔今日着一袭月白流云纹襕袍,束着玉簪,言语间霁月光风,直叫甥舅之间生了惺惺相惜之情,他道:“甥儿多想舅父能做肱股之臣,像四皇叔那般辅佐朕治理国朝。”
慕容康讪讪地:“陛下抬爱,康不胜荣幸,以后边关若有战火,我这把老骨头还提得动刀戟的话,一定鞠躬尽瘁。”
宗晔笑道:“九弟恰去了安西都督府巡查布防,不能来相送。”
康道:“小九豪气干云,是做将帅的好苗子。”
宗晔道:“朕就这么一个亲弟,万不忍他上战场。”
略作话别,夫妇俩便告辞了。
临上车前慕容康说:“未去瑞山行宫向你父母亲自道别,告诉他们,各自珍重。”
宗晔拱手:“是。”
望着马车碌碌远去,挥手送别。
三个月后,慕容府果然如四喜所料,日薄西山,到了末世。
王氏被人一纸状书告到大理寺,经营的田庄苛待佃户,屡伤人命,细查之下竟有十几条,慕容贤也被一道奏本参上了朝堂,四喜走时将管家权交割,夫妇俩却不善经营,一朝闹了大亏空,于是到处敛财,多年来在下头打着买官卖官的幌子枉顾法纪,更甚者庆王谋反时,慕容府曾有人被蛊惑参与其中,只不过被压了下来,这下子一起被揭破了。
皇帝宗晔当着文武百官下令抄检靖国公府。
这一搜又找到了慕容贤与大矢国私贩兵器的书信,拘了一干奴仆审问,供出不但有三司的刀剑驽,还有邢家失传的制兵器的锻方,慕容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来的。
宗晔本想惩戒一番,不想舅父竟如此胆大,这下触了他的底线,当即雷霆大怒,亲手草拟了旨意,革去阖族男丁一切官职,妇人褫夺诰命,慕容贤夫妇斩监候,其他男丁刺字流放,妇人稚子没入教坊司。
太上皇仍对当年淮南事变耿耿于怀,不免回宫说道一番功过相抵,慕容巍公为国捐躯,还有那一千多口人命,慕容贤夫妇固然罪有应得,但家眷们无辜,宗晔铁面刚正地说:“功是功!过是过!”
太上皇怒:“你小子羽翼丰满了是不是,敢顶撞老子!水至清则无鱼,非帝王之道,这道理你不懂吗,你御极不足十载,这样不留情面,岂非让满朝文武心寒?”
宗晔最厌恶乌糟的东西,早不耐这些吸血虫了。“儿子绝不容许这些蛀虫再蚕食国家的利益!”
太上皇气得摔了茶盏:“你难道半分不顾念那是你的外祖?血脉相连,置你母亲与何地?”
宗晔:“便是母亲怨怪,儿子也绝不会朝令夕改。”
太上皇瞋目。
宗晔走出内殿,一眼瞥见母亲从廊下走来,身后跟着几个宫女。
她面含温煦的笑,恬淡婉约,到了近前,拍拍儿子的肩,安慰道:“不用顾忌母亲,遵照你的意愿去做就是。”
宗晔心下感动,拱手一鞠:“谢母后体谅。”
回到昌明殿细想,那些到底是母亲的亲眷,父皇的话也不无道理,朝中还有许多门阀勋贵,哪个背后可曾白璧无瑕?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牵一发而动全身,现下的时机并不成熟。
宗晔斟酌了两晚,将圣旨重写,只斩慕容贤以正视听,王氏流徙一千里永不赦免,家产没收,其他人等一概遣返原籍,三代之内不得出仕。
近百年的荣辱兴衰,外戚豪爵慕容一氏又回归了原点,倒也并非衰败,而是成了河西邑县的素民小户,朝廷按人头给他们分了耕地,后代子孙自给自足。
至此,衍行老道所忧之事,一为慕容女媚君祸国,二为慕容氏大亡,均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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