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昌满心准备的恭迎岳母,谁知那赵氏却有自己的打算。
夜里崔家的人在城外迎着,磕了头、引了路,车马行至知府衙门前,赵氏却执意要下轿回家。
路喜在跟前作揖赔笑地说了半晌好话,想先哄着人归家,自有主子拿主意。
他是宣平侯府的人,曲家跟来的随从多不敢驳了他的意思,也都帮着劝解一二。
不料,赵氏跟前有个叫赵恒印的本家侄子,好生的霸道,上来提着路喜的衣领就痛骂一顿,又拍开了知府衙门的大门,一行人竟洋洋洒洒地进去。
外头如何,人家半点儿不带在乎。
“爷,小的办事不利,来请罚。”路喜脸颊青红一片,跪在地上就给两个主子磕头。
“谁敢打你!”崔永昌拍案而起。
路喜虽是他的奴才,但也是最亲近的奴才,自小跟在他身边长起来的,比京城那些一杆十八远的亲戚都要亲近。
路喜别扭地缩缩脖子,小声地嘟囔道:“小的没看路,自己摔的。”
不是他怕曲家那边,只是揭了姓赵的短处,免不了要伤了少夫人的体面。
“自己摔的?”崔永昌不信,捏着他的脸就要看伤。
打脖颈蔓延起来的半截儿巴掌印儿,清晰的不能再清晰了。
曲妙妙喊宝梅过来,让拿了重瓣粉给路喜擦拭,又拉崔永昌的手叹气。
“哪里是摔的,肯定是叫我那恶霸似的表哥拿捏了,给打的。”
娘家人犯了过,她自觉的丢人,低着头,脸上臊得通红。
眼睫眨啊眨,抬眼间,泪珠子便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曲妙妙怨他,更怨自己:“都怪你,看吧,头一天来,就惹出是非……我就说了避着她们一些……”
崔永昌揽住纤细腰肢,看小可怜似的给她揾泪:“傻瓜,她是你娘,她有千万个不该,咱们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少。”
他待赵氏客气,也是因着为她。
曲家远在京城,赵氏什么个人品,这青州城的人可未必知晓。
若真冷落了他们去,旁人只会说她在侯府不受重视,连一份娘家人的体面都挣不到。
人言如虎,孝字当头。
只是,如今他笑眯眯地迎上去了,却叫人打了脸。
曲家的人怕不是烧糊涂了脑子,真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身份了?
崔永昌眼底笑意不减,愈发的觉得有趣。
定是他这些年少去京城,竟叫他们忘了自己的名声。
这厢,某人哄好了媳妇,歇灭一室灯火。
知府衙门却是喧哗如白昼,似是到了什么节庆日子。
“且布置的热闹一些,老夫人打京城过来,就是年节,你们知府大人孝顺,岂能因底下的疏懒怠懈给坏了名声?”
人来人往的庑郎底下,掐腰站着一人。
身量不高,穿着一身靛青色的云锦绸衣,未着外衫,脚上踩着一双锃亮崭新的官靴,一手掐腰,另一只手里摇着一把蒲扇,风把绸衣吹得呼呼作响,晃着烛光,只叫人眼花。
曲映悬低着头从上房出来,变颜变色地瞧了一眼廊下那人,抿直了嘴角。
红师爷从后头紧跟上,也朝那人望了一记,忙拉着曲映悬避入了小道。
“老爷信上只说夫人要来看小姐,也没说要领赵家的人来啊。”红师爷纳闷儿地嘀咕,“那赵恒印在咱们府上这般还好,若是赶明儿到了那府,再这么耀武扬威的来上一回。依姑爷的脾气,岂能饶了他们?”
宣平侯府?
曲映悬眼珠子转了两转,隐约猜出了赵氏领人过来的目的。
他给红师爷递了个眼神儿,压低了声音吩咐几句。
又切切交代:“他们若是起疑,就说你跟那府关系亲近,到时候能帮忙一二呢。”
红师爷点头,应下差事。
而正房的热闹一直到夤夜更深才停。
几十个被薅过来干苦力的差官衙役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出了府门儿,才大着胆子骂娘,直说知府大人跟姑奶奶和和善善的一对姐弟,怎么会摊上个这样的娘?
有知情的站出来给众人解释:“里头那位老虔……老太太可不是咱们大人的亲娘!”
“不是亲娘?还能有捡了旁人的娘来孝顺的不成?”
那人摇头:“我也是在曲家人嘴里听到的两句,说这位是姑奶奶的亲娘,咱们大人是姨娘所出,她是主母,自然要尊敬。”
里头年纪最大的白捕头磕磕烟袋子,摇头轰散众人:“都家去吧,累不了两天的功夫,保不齐人家就回去了。”
他们想的倒好,然赵氏这边,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翌日,清晨。
赵氏信佛,又是个虔诚的性子。
天还蒙蒙亮,曲映悬就领着红师爷过来给她请安。
在京城那会儿,有曲崇在跟前站着,赵氏虽不喜这个庶子,但也好歹给三分颜面。
今日曲映悬站了两刻,才有人出来,领着他进屋。
室内一应摆设,大略照京城家里的样子重新翻了一回,猛一打眼,曲映悬还以为是回京了呢。
佛香袅袅,赵氏方才应是在里间念早经。
“给母亲请安。”
曲映悬身着官服,不好心跪拜之礼,只作长揖,脑袋垂得低低的。
赵恒印立在赵氏左右,底下丫鬟进来奉茶,赵恒印递上茶水,小声道:“姑妈,表弟来了。”
赵氏这才稍稍撩眼皮看人,见跟前是他,笑着叫人搀起。
倒不急着开口,只端起手边茶水,轻轻抿了一下,叹了口气,才道:“打小我就知道,你这孩子孝顺,以后定是个有福气的。”
嫡母教诲,曲映悬连连点头,身子躬的更低一些。
赵氏见他恭敬,脸上也未曾稍降辞色,继续道:“如今你做了大官,眼里还有我这个嫡母,我心里自是高兴。”
赵氏放下茶盏,由赵恒印搀着起身,亲自扶起曲映悬,慈眉善目道:“你虽不是打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但也是记在我名下的儿子,我待你,只比亲的不过。”
她这话,倒是不假。
比起曲妙妙那个赔钱货的亲闺女,赵氏待曲映悬这个便宜儿子,还算和善几分。
曲映悬考入高阳书院那年,赵氏还曾设了酒席,为他祝贺。
紧接着,赵氏话音一转,拉了赵恒印的手,搭在曲映悬手上:“眼下,你跟妙妙都有了好的安置,我这当娘的自是宽心不少,只盼着你表哥也有个安排,那才是好的。”
红师爷在外头听得恨不能跺脚。
没有老爷在跟前盯着,夫人这话真是越说越不着边儿了!
少爷才来青州上任不久,得姑爷一家帮衬,正是做些政绩的好时候。
这会儿往跟前杵这么个差事,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么?
更何况,那表公子是什么个性子,别说是他们了,就是搁京城去问,凡是亲近一些的,也都知道那是个混不吝的主。
曲映悬不傻,自不肯接下这项差事。
他借口衙门口有事,推脱一二,逃也似的从上房出来。
赵氏在屋里骂他不孝,又说是个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富贵了,竟连兄弟也不管不顾,只顾着自己一个人享福。
赵恒印浑似不在意,摆手宽慰:“姑妈,要我说,您也是糊涂。”
又指着外头大门,振振有词道:“这知府衙门虽说是好,但哪里有宣平侯府气派呢?”
“搁我的意思,昨夜里,崔家的人低三下四的来请,咱们就该跟着过去的。”
他扁平的额头皱起,似是平地上挤出了几道沟壑,“您要给我安排差事,来找表弟苦口婆心的恳求,还不如跟您那姑爷、我那妹夫交代一声,来的果利。”
“亲家母是咱们大陈头首的巨商,天底下哪里没有他们家的买卖?听说这青州城都是人家的呢,您这个身份,说些什么他们敢不依的?”
叫他捧着说这么两句,赵氏脸上也浮出几分笑意。
她眉梢轻挑,回身在椅子上坐下:“你这话说的倒是不假,当初你妹妹出嫁,是那崔家低三下四的来求着咱们的。”
“你妹妹有个大吉大利的好生辰,那是我的福气,她的造化。”
赵恒印附和道:“您自是天大的好福气,祖母常说,咱们一家子的荣耀,都指着姑母您呢。”
赵氏得意地哼笑。
虽是美人迟暮,但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几分流转,不难叫人看出,年轻那会儿定是位好容貌的佳人。
“若不是因你的案子迫在眉睫,我也不会那么轻易的就点头应了这门亲事。”赵氏语气惋惜。
赵恒印忙要磕头:“还是您疼我,等侄儿日后有了作为,自头一样便是孝敬您!”
赵氏含笑夸他,又赞他最孝顺不过。
“那咱们往侯府去?”赵恒印一心惦记着宣平侯府这门亲戚。
他那小表妹早些年就已经是灼灼之姿,素手纤纤抬起,便是不染脂粉,身着寻常衣衫也是耀如春华的明媚。
那回,他在曲家后宅寻姑母时,无意中瞧见过一眼。
小小的人儿抬手撩起鬓边的碎发,手腕儿莹白的泛光,眉眼勾出好看的曲线,身形更好,袅袅婷婷,恨不能叫人看一眼死了都值!
只那一眼,就让他记了这么多年。
便是梧桐街最好看的花魁,也不及小表妹一根手指头。
可惜姑父盯得太紧,他寻不到机会常见。
唯有逢年过节,小表妹跟着姑母来家给祖父母磕头,他才能赶在一旁偷觑两眼。
偏曲映悬那小崽子是个自来熟,死活跟在他身后问东问西。
他有心找小表妹凑近说几句话,都始终不得机会。
哎,如今倒便宜了崔家那个病秧子。
真是可惜了了。
赵氏道:“傻孩子,急个什么劲儿?”
赵恒印含糊道:“我这不是怕开罪了他们家,惹表妹受到迁怒。”
赵氏成竹在胸:“开罪不了,咱们不去,赶在晌午,你表妹他们,就得过来。”
赵恒印瞪大了眼睛疑惑。
赵氏又道:“你且安心的等,我还能骗你不成。”
然而,过了中午又盼晚上。
一直到日落掌灯,外头也不曾有人禀报崔家来人。
赵氏耐着性子憋了快一个月,终是没能忍住,趁着曲映悬来跟前请安,顺嘴提了一句。
“我没跟母亲说么?”曲映悬故作惊讶。
赵氏心里忐忑,急道:“说什么?”
可别是崔家那边先出什么事儿才好。
曲映悬拍着腿叹气:“您这回过来,怕是见不到阿姐了。”
赵氏猛地直起身子,脚下踉跄两步:“妙妙她……她怎么了?”
自己这闺女好不容易才得了场富贵,还没孝敬自己呢,怎么能……
曲映悬忙上前将人搀住,解释道:“阿姐好好的,就是这些日子天热,姐夫犯了旧疾,崔家上上下下急的不停脚,连每年都要办的避暑宴都使了底下的掌事主持。”
赵氏长出一口气:“是女婿病了啊。”
她捏紧了帕子,忖度片刻,才道:“那咱们可得去看看。”
曲映悬嘴角忍笑,暗暗骂崔永昌这招真是绝了。
他轻啧一声:“倒也不必,他们家里外有亲兵把守,里头不出来人请,也进不去。”
似是恐赵氏担忧,又道:“前几日他们府上小路总管出来应差,我跟他有些交情,打听了两句,说是里头大夫都守着呢,没有主子放话,连柜上掌事都不准去走动。”
赵恒印出主意道:“既然表弟认识他家小总管,该是让他去帮着传话,就说是亲家夫人来看闺女,还能不准?”
赵氏也点头同意。
曲映悬言语吞吐,好一会儿才为难道:“一个月前的话,估计还成,这会儿让人家传话……怕是……”
赵恒印眼珠子一瞪,摆出威风吓唬:“表弟如今连姑母的话都不听了?”
曲映悬叹气道:“那小路总管……表哥也是认识的,母亲非要找人家传话,那劳表哥自己上门去说,我是不去。”
“我认识?”赵恒印指着自己的鼻子,满目疑惑。
红师爷在一旁道:“就是夫人跟表少爷来的头一天,表少爷气恼不过,动手打了的那位。”
“啊?是他!”赵恒印一下子闭言。
赵氏也顿住了,再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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