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昌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好的夫人,怎么就哄不好了?
她性子娇弱,往日怄气,只需三两句好话,就能和睦。
如今也低了头,赔了不是,好话说尽,她却仍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都怪您纵着她。”崔永昌大着胆子到点春堂抱怨。
辛氏正倚在湘妃榻上,指使她们修剪花木。
眼神都不带看他,只同春姑姑说着修花养木的事情。
“眼瞧着就要炙夏,这些盘松、盆窠都是难熬,旁的我也不大上心,独这一株是他送的,这会儿他不在跟前,我且指着这花宽心呢。”
春姑姑瞥一眼崔永昌,嘴角弯起,顺着辛氏的话道:“也别怪我多嘴,姑爷在家的时候,您又是气了又是恼了,这会儿人去了京城,您倒是想了。”
说着,春姑姑有意作寻东西的模样,走到崔永昌身后站定:“您要真想着睹物思人,眼巴前儿可还有个更稀罕的呢!”
哪有放着亲儿子不睬,满心去扑在一盆花木上头的道理。
分明是借着话音儿说给小少爷听呢,却偏要嘴硬,拿个盆景说事。
要她说,小少爷那口是心非的劲儿,十有八.九又是随了他娘。
“他?”辛氏撩眼皮睨了一眼。
像是得了提醒,才瞧清楚旁侧还站了个人。
“我当你四处逞威风去了,怎么还在这儿杵着呢?”
崔永昌察言观色,咬咬牙,过辛氏跟前坐下,挎住那宝蓝底子樱花纹的袖子,舔着脸赔笑。
“好夫人,都是儿子的不是,您就可怜可怜儿子,别再由着她跟我闹了。”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曲妙妙了。
没有母亲撑腰,他那小媳妇一向恭顺贤良,怎敢要降服他似的虎着脸不见好。
他眼珠子咕噜噜乱转,瞥见春姑姑打眼色提点,又道:“旁的暂先不论,这么闹下去,我们两个感情分生了不好,误了您抱孙子的大事,更是不好。”
到底是自己亲生的,辛氏待他虽是严苛一些,却也真是放在心尖儿上疼的。
只是想借着这回,彻底纠了他身上的毛病。
早已成家立业的人了,总不能一日胜似一日的淘气。
六月雨的性子,最招人嫌。
在家且是都惯着他,以后在外头也是这样,说恼就恼,又是磨嘴皮子糟践人的,人家当面喊你一声少爷,背后还指不定怎么骂你热脸子狗呢。
如今,他能仗着老子娘的体面,在这青州城里作威作福。
可日后若是出了青州城呢?
谁又不是天生让他撒气的,儿媳妇晾着他,甚好,挫挫锐气,也教他知道些天高地厚。
辛氏动了动嘴角,淡淡笑道:“你有这份心意,我是高兴的,但却也不必。”
她语气稍顿,后半句话,差点儿没把人给噎死:“我勾勾手,外头上赶着给我当孙子的人多了去,一时半会儿,也不急你跟前的一个。”
“我……”
崔永昌臊了个没脸,支吾两句,便垂头丧气的出去。
走到院子里,还能听见春姑姑在里头笑的直拍桌子,若是父亲在家,他定要冲回去问问,自己跟阿娪两个,谁才是这府里亲生的!
路喜在外院候着,瞧见人出来,忙迎了上去:“少爷,夫人应了么?”
崔永昌咬了咬牙,没好气地睖他:“母亲要去外头认孙子,哪有空管儿子的事儿?”
路喜虽不明白什么外头孙子的话,但也听出来了,找夫人帮忙这法子,不灵。
想了一下,路喜又道:“依我说,夫人这是指点您呢,咱们求这个求那个的帮着说情,倒不如您跟着少夫人往铺子里去。”
“俗话说,好女怕缠郎,您低低头,少夫人顺了心气儿,自然也就把心里的疙瘩解了。”
崔永昌啐他,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馊主意,你这些不中听的话,叫春姑姑听见,且要打你板子呢!”
路喜缩脖子朝里头望,没瞧见春姑姑的人影,才松了口气。
抬手揉了揉屁股,紧步跟上,嘴里嘟囔道:“您又吓我,我这不也是为了您好……”
“浑说!”崔永昌瞪眼斥他。
是夜,崔永昌睡不着觉。
索性又穿好衣裳,在院子里打了一个时辰的秋千。
头顶照着月亮,微风清凉,吹着四周的花木气,扑鼻尽是沁人得淡淡青草香,只叫人心底清朗。
对面不远的厢房里,灯火温润,隔着映了光的碧纱窗,望里头人影袅袅若拂柳。
他眸色愈深,抿起唇,站在廊道叠指弹窗。
轩榥纤薄,上头蒙着薄纱,指节敲在上头,声音沉闷。
崔永昌提一口气,小声地冲里头说话:“阿娪,今儿母亲把我叫去,好一顿地骂,我也反省了,咱们就和好吧。”
他有服软之意,又放不下面子,只抬辛氏出来。
窗户上人影顿了片刻,显然是听清了他说话。
崔永昌眉心一喜,紧着催促一声:“阿娪,外头风大,刮的人刀割似的难受,你开开门,教我进屋说话。”
“哼。”宝梅听见这话,没忍住笑了出声。
朝外头努嘴,小声嘀咕:“听见没,外头风大,求着您进来呢。说来也怪,这四五月的天,园子里各样花木都要结苞落果了,哪里来的邪风吹了那位?”
宝妆也抿着嘴笑,点指教她住嘴。
曲妙妙恼他口不择言,拿自己去比那些下作之人。
这会儿又闻他信口扯谎,不喜反怒,撂了手上的册子,朝窗户上那圈墨色人影凉凉一笑。
吩咐宝梅道:“你去跟他说,我睡着了,别有的没的搅人好梦。”
崔永昌在外面隐隐听见有说话声,又见有人出来,忙迎到门前,却发现来人不是他的阿娪。
“世子爷,我家小姐说了,她睡着了,烦您别搅了人家休息。”宝梅眼梢带笑,弯着嘴角将主子的话复述一遍。
崔永昌脸上笑意凝住。
她说她睡着了?
连谎话都懒得扯,当真是硬气不少啊。
他又不是稻草灰似的随人拿捏,脸一沉,抹脚就要离去。
遽然,又想起日里路喜的那番话。
虽不中听,倒也有些道理在里头。
沉了沉心神,崔永昌抬手按住将要关上的房门,脸上挂笑,半只脚探进屋里:“好丫头,你别拦着,教我进去跟你主子说一句话。”
宝梅扭头看一眼里头的意思,笑着拒他:“这会儿夜深了,世子爷再多的话,且留着明天来说呗。”
明天?
日里根本就见不着人影,这丫头分明就是在敷衍。
崔永昌眼一瞪,跟她比着耍起无赖:“就这会儿说!你要关门,只把爷的脚撅折了才成!”
宝梅拿他没法子,又不能真因着拌嘴伤到他。
拧眉跺脚,指甲掐在皮肉好一会儿,才丢开手,放他进来。
屋里的栈香味儿还没散尽,淡淡的笼在鼻息。
开门的时候进了风,烛台上的灯花这会儿还微微发颤,打不起精气神儿。
曲妙妙手里捏着团扇,倚着身后的八宝柜,眉眼冷笑,看着他,嗤声道:“你有什么话,只站门前说就成,我又不聋,岂会听不见?”
“阿娪。”崔永昌语气上扬,带着三分喜色。
好几天了,才终于得着了机会,跟她心平气和一处说话。
曲妙妙撇了撇嘴,翻眼看他:“一句说完了?那且回吧。”
她懒懒地摇着团扇,挽发的步摇穗坠击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挪步走至窗前桌案,点了点上头的基本账簿,不冷不热地道:“明儿要对春账,我熬了一夜,一早又得赶着出去同柜上掌事说话,如今表妹也在铺子里行事,总不好纵了底下的纰漏,教她比下去了,连你也要跟着丢面子。”
银红金桔纹的里衣松松垮垮套在她的身上,好似又清瘦了些,她眼底隐有疲累之色,说话时侧着脸,下颌轮廓越发的分明。
崔永昌嚅糯着嘴,也不好再死乞白赖的纠缠,捡了一句顺耳地道:“铺子里事由繁忙,你辛苦了。”
又走近了,想挨她坐下。
正好,他也有关乎铺子上的事情要同她讲,等她听完,知道了自己的好,也少不得要消些火气。
谁知他才过来,曲妙妙却往小几的另一侧去了。
“我要歇了,你穿着外衫,只远些说话就成。”她声音不大,但出口的话却是十成的伤人。
崔永昌目瞪口哆,许久,才勉强挤出笑意。
他也无心别的,只语气幽怨道:“以前你可不曾这样嫌过我。”
曲妙妙道:“以前我不是一样不知,你也嫌我。”
“那是恼急了信口浑说的话,我之前解释过得,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要揪着不放!”
崔永昌也急,他不过是说了两句胡话,就该一辈子十恶不赦了?
“你怎么又恼了?”曲妙妙脸上忽然转笑,只别有深意地盯着他看。
谎话易说,本性难移。
都这么久了,这人竟是不知过错缘由?
曲妙妙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气。
也罢,他奔着糊涂去的。
不自己转过来那个劲儿,任旁人说破了嘴,也明白不了。
她起身,将人搀至门口,眉目和气,款款地道:“你别赖着扰人休息,我也不时时把旧账挂在嘴边,各自好眠,岂不顺心?”
言罢,曲妙妙伸手将人搡了出去。
待崔永昌回过神来,屋里灯火熄灭,再推房门,已经是落栓紧闭。
任他在外头拍门,也不答应。
转天有落雨,他不甘心的又来堵人。
却听底下人说,一大早表姑娘过来,姑嫂两个有说有笑的出去了。
昨儿夜里,她说今日对春账,崔永昌想起昨夜没来得及开口的事,忙吩咐路喜备马,也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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