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佝偻着身躯坐在院子里,存在感近乎于无。
净妄和魇儿正在激烈地争论着要不要让说书人再说两阙“小战神”的故事。
年朝夕估计他们还得再吵一会儿,于是连讨论都懒得谈论。
她看向了那说书人。
说书人正在缓慢又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醒木,年朝夕的视线便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块醒木上。
醒木上硕大的“秦”字被他擦拭的几乎发亮。
年朝夕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感叹道:“这字写得真好。”
说书人擦拭的手不由得一顿。
年朝夕却没有发现,她的注意力依旧在那个“秦”字上。
她上次看到这块醒木时匆匆忙忙,只来得及看到上面有一个“秦”字,丝毫没注意到这字写得如何。
如今仔细去看,年朝夕这才发现这字虽然是被刻在醒木上,可一笔一划风骨卓然,非是书法大家写不出这样的字来。
年朝夕便兴致勃勃地问:“秦先生,这是您写的字吗?若是的话,一会儿说完书请赐字一副如何?”
她话说完,却不见面前的人反应。
她抬头去看,这才发现说书人神情怔愣,擦拭的动作已经停顿了很久,他自己却没有发觉一般。
年朝夕微微一愣,小声道:“秦先生?”
说书人恍然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醒木,仿佛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年朝夕方才说了什么。
“这字……”他的声音低缓嘶哑:“不是我写的。”
年朝夕:“不是先生写的?那这是谁的墨宝呢?”
说书人反应缓慢道:“是……我妹妹。”
年朝夕不由得有些惊讶。
说书人还有个妹妹?
但她几天观察下来也看得清楚,这说书人向来独来独往,身边不像是有亲人的样子。
于是她低声问:“那您妹妹……”
说书人又低头去擦拭手中的醒木,不说话。
年朝夕以为他不想回答,便也没再问。
她抬头去看净妄他们,这两个人斗嘴还没斗出个胜负来。
另一旁,雁危行倚在这院子里唯一一棵菩提树旁,整个人昏昏欲睡。
年朝夕唇角不由得牵起一个笑来。
“我妹妹……”说书人突然又说话。
年朝夕转头看过去。
他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脸色,手上擦拭醒木的动作却没有停,仿佛回忆一般,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妹妹嫁人了,很少回来了,然后她生孩子死了,我没在她身边,和他丈夫打了一架之后从她丈夫那里把她接了回来……”
年朝夕楞楞的听着。
明明说的是他的妹妹,是别人的故事,和年朝夕一星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可不知为何,当他说“死了”时,年朝夕心中却突然涌出一股没由来的酸涩。
她张了张嘴,莫名想问些什么。
然而正在此时,魇儿他们突然商量出了结果。
净妄大声道:“让说书人直接说两阙,一阙我喜欢的,一阙你们随便选,这样公平了吧?”
魇儿怒道:“公平个鬼!钱是我出的,人是我请来的!你有资格选嘛你!”
年朝夕被净妄突如其来的大声吓了一跳,心底那股莫名的情绪一下子被打散。
年朝夕愣了片刻,又去看说书人。
他没有抬头,机械性地重复着擦拭醒木的动作,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模样。
又过了一会儿,见净妄他们依旧没争出个胜负来,说书人突然主动道:“老朽讲个自己写的故事可好?”
话音落下,正争执着的净妄和魇儿一同愣了愣。
净妄想说些什么,魇儿直接踩住了他的脚,让他别说话。
昏昏欲睡的雁危行睁开了眼睛。
说书人一双混浊的眼睛谁也没看,将擦拭醒木的帕子放在一旁,仿佛只是单纯一个提议而已。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笑道:“那便按秦先生的来,也省的他们再争来争去没个结果了。”
说书人反应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如此,老朽……献丑。”
……
“从前有两兄妹,父母早逝,世道混乱,哥哥带着妹妹在深山里修炼,相依为命。后来,这深山里来了一个身受重伤的昏迷之人,被兄妹二人所救……”
说书人的声音低缓沙哑,只要开始说书时语气就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死气沉沉,变得抑扬顿挫,很容易让人带进情绪里。
他说书的本事一绝,但他这次所说的这个据说是他自己写的故事,年朝夕却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因为这故事太真实了。
深山里相依为命的兄妹,有朝一日突然来了外人,被救的人因为伤势和兄妹二人一起生活了三年,三人之间结成了深厚的情谊。
直到三年之后,被救的人伤好了,问兄妹二人,你们想不想出去看一看。
那人问出这句话时当哥哥的就知道他是想离开了,给他准备了干粮行礼,让他今晚就走,别再回来,也别对别人说他们的存在。
那人问他,如今正值乱世,他修为高深,是有真本事的人,为何不入世,一起结束这乱世呢?
他反问那人,如今正值乱世,为何不避世修心,免得被红尘之事动摇道心呢?
道不同。
那人接过行礼准备离开,兄长便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从此以后他依旧能和妹妹过平静的生活,避世修心。
直到那人走的那天,兄长在那人身旁看到了自己妹妹。
兄长以为自己唯一的妹妹为了男女之情抛弃他这个哥哥,勃然大怒。
妹妹却问他,为何他会觉得她是因为情,而不是因为道呢?
她说,兄长,避世修行是你的道,我想出去找一找我自己的道。
兄长只觉得这是自己妹妹离开的借口,勃然大怒,拂袖离去。
这是上半阙的所有故事。
听到这里的时候,年朝夕以为按照她平日里看过的话本中那些俗套的套路,下半阙就应当是妹妹和那被救的人喜结连理,两人在乱世之中相互扶持一起结束乱世,最后取得兄长的谅解。
要么就是暗黑向发展,妹妹以为那人是个好人,但离开深山之后才发现被骗,妹妹蹉跎而死,兄长出世为妹妹报仇。
然而那说书人的下半阙却出乎年朝夕意料。
下半阙中,妹妹和那人成亲了。
那人以自身的实力和魅力拉起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妹妹也如自己所说的,她要找自己的道,没有成亲之后就沉溺于情爱,而是成了那人的左右手,夫妻二人怀抱着结束乱世的理想一起往前走。
过了十几年,妹妹怀孕了。
然后故事从这里开始急转直下。
妹妹怀孕时,自己并不知道,那时她带着一支军队陷入了魔人的陷阱,自己的丈夫远在前线无法支援。
妹妹逃了出来,身受重伤。
她那伤伤及了自己的根本,也伤及了腹中孩儿。
九个月后,妹妹生下了一个虚弱到仿佛随时能断气的孩子,撒手人寰。
丈夫用尽办法,救不了她。
妹妹死后,察觉到妹妹魂灯熄灭的兄长来了。
他来时,丈夫抱着一个瘦弱的婴孩,于妹妹的灵堂前等着他。
兄长怨恨他带走了妹妹却让她就这样死去,和他打了一架,带走了妹妹的尸骨,并勒令他这辈子不许再出现在他们兄妹面前。
年朝夕听得入神,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故事莫名其妙的熟悉,于是不由自主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说书人用平静地语气道:“兄长怨恨那人没照顾好自己妹妹,却也觉得自己当初若是答应跟着妹妹一起出去,或者不和妹妹赌气能时常去看望妹妹,那妹妹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于是深受煎熬,日夜折磨。”
年朝夕觉得这故事简直不讲道理,又问:“那就这样了?后来有没有什么二人因为某些事情放下偏见,携手迎敌和好如初之类的情节?”
说书人看了她一眼,自顾自道:“后来又过了几十年,兄长想通了些,出山想接妹妹留下的孩子看看母亲,却突然听闻妹夫与万魔大战,他赶到时已经晚了,妹夫与万魔同归于尽结束乱世,他只差一步,没能救下人。”
年朝夕心中有些不妙的感觉:“那兄长……”
说书人:“兄长对自己的道产生了质疑,疯了。”
年朝夕:“……”
这到底是什么黑深残的故事?
她这时候并没有发觉雁危行他们不知何时都没有再说话了,四周静的可怕。
她揉着额头反驳道:“你这故事不对。”
说书人反问道:“哪里不对?”
年朝夕叹了口气:“那兄长的逻辑不对?”
说书人沉默了片刻,问:“为何?”
为何?
年朝夕将整个故事捋了一遍,只觉得在这整个故事之中,兄长、妹妹和妹夫三人,只有妹妹和妹夫的故事线是完整而客观的,那故事里有妹夫坚定不移的追寻自己要做的事,有妹妹从跟随兄长的选择到遵循自己的选择,追寻自己的道。
只有兄长这条线,从头到尾情绪都很主观。
这故事从一开始就在拿妹夫的道和兄长的道做对比,仿佛直接就告诉你妹夫结束乱世的道才是大道,而兄长的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在这个错误的前提下,兄长的所作所为,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就都变成了错的。
进而,这故事里每一个悲剧的结果似乎也都变成了兄长当初错误的道和错误的决定所付出的代价。
兄长坚持自己的道——不和妹妹离开——妹妹死亡。
兄长坚持自己的道——不和妹夫联系——没来得及救妹夫。
不管是书里的那个兄长,还是书外的说书人,似乎都笃定着这个逻辑。
把一切错误归结于自己,进而怀疑怨恨自己的道。
说真的,如果书里的兄长真的笃定这个逻辑的话,那不疯就有鬼了。
她摇头道:“道途不分对错,只看能不能坚持,妹夫结束乱世的道是大道,兄长避世修心的道又何尝不是正道呢?他修自己的心,又没害人。”
那说书人似乎是哑然:“你不觉得……兄长的道自私狭隘吗?”
年朝夕并不觉得。
一个想结束乱世,一个想避世修心,相比之下后者似乎是自私的多。
但这世界上又不全是圣人。
想以己身平定天下的人是圣人,但只旁观一个故事就指手画脚恨不得让故事里所有人都舍命平定天下的人叫键盘侠。
故事里的兄长一不修邪道,二不作奸犯科,一门心思的避世苦修,不害人不害己,她有什么资格去评价。
在乱世里,能修得本心就已经很艰难了。
道途还分什么高下?
不过她唯一不满的就是……
年朝夕声音笃定道:“那兄长脑子有坑。”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说书人似乎是沉默了片刻,随即问:“为何?”
年朝夕笑了一下:“妹妹为追寻自己的道而离开,死在了追寻道途的路上,也算是殉道而死,想来她自己都不曾后悔过。妹夫本就想结束乱世,他以死平定天下,结束了乱世,完成了他的愿望,也圆满了他的道途,称得上一句死得其所。”
“夫妻二人都算得上死得其所,估计再让他们选一次,他们还是会选择同样的道路,而这故事里兄长犯的唯一的错不是走错了道途,而是不理解自己的妹妹和妹夫。”
她叹了口气,缓缓道:“三人都是坚持道途的人,兄长为了道途可以避世苦修,几十年不见外人,这样的苦都吃了,为何不理解妹妹妹夫为了理想为了道途不惜殒命的决心呢?”
说书人浑身一震。
他缓缓道:“他的错……是不理解?”
年朝夕轻笑一声:“那兄长脑子有坑就有坑在轻易把二人的死归结于自己的原因,进而怀疑自己的道,这相当于抹杀了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付出了努力和牺牲,也否定了他们选择的道路。”
她抬头看向说书人。
此时此刻,说书人的眉目逐渐变化,眉眼间些微的皱纹被抹平一般,面容都变得年轻了起来,满头夹杂着白发的青丝重新变得乌黑起来。
年朝夕像是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说:“你否定了自己的道的同时也否定了他们的道,说真的,一个人要有多狂妄才能理所当然般的觉得自己能担负得了其他人的命运,觉得他人的命运会被自己的一念之间主宰?觉得自己的选择就会让另一个人的命运从此天翻地覆?”
她摇了摇头:“两个对道途一往无前的人的命运,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你错了,但错在傲慢,你以为自己是神吗?”
她方才还按照书中的称呼,将那人称为“兄长”,而现在,却直接称呼“你”。
说书人双目无神,佝偻的身躯却变得笔直,平凡的眉眼像是被人美化了无数倍一般,不知不觉中变得威严又俊朗,破旧的衣衫也难掩他的风姿。
这人原本一身凡人的气息,年朝夕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灵气,可此时此刻,他周身的气势一步步拔高,仿佛一下子从凡人变成了一个令人忌惮的修士。
他微微闭上眼睛,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周身的灵力狂暴而无序,激的年朝夕直接后退了几步。
他喃喃道:“我错在……傲慢。”
年朝夕看着眼前的人,悄无声息的后退几步,然后看向自己周围。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雁危行他们却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是在这说书人讲完整个故事之后才察觉不对的。
四周静的可怕,只剩下她自己和那说书人。
她明显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人拉进了别人的结界之中。
可那时她却并不觉得害怕,而且莫名笃定眼前的人一定是可信的。
直到此时此刻,说书人在她面前改头换面,她心底这才涌起一股惧意来。
她看了看四周,笃定自己应当还在原来的院子里,只不过与雁危行他们隔开了一个空间。
于是她直接叫道:“雁危行?你在不在?”
话音刚落,她面前的空气如水纹般波动,下一刻红光闪烁,整个空间轰然破碎。
年朝夕微微闭目,还没来得及睁眼,整个人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那人抱的极紧,失而复得一般,珍惜道:“兮兮……”
下一刻,他周身的气息又冷了下来,提剑指向那浑身修为节节攀升的说书人。
年朝夕见状立刻压下了他的剑,低声道:“别!他这是在过心魔劫!”
雁危行的剑依旧不肯放下,不知何时跑过来的魇儿却低声问道:“心魔劫?”
年朝夕点了点头,看向那说书人。
此刻他身上已经再也找不出半点儿苍老衰弱的凡人模样了。
面容面前,脊背笔直,一身破衣难掩风骨。
年朝夕曾听说过,道途不坚之人,或是修到一半转换道途之人,修为越高越有遭遇心魔劫的风险。
心魔劫,要看破自己心中最执念之事,进而斩破它。
那要是斩不破该怎么办呢?
那便会被心魔所控,或记忆尽失终生只为自己所执念之事而疯癫,从此碌碌终生,要么记忆混乱,修为尽失,像个凡人一样,等着他有朝一日自己看破心魔,或是有人能点破他。
年朝夕记得,曾经父亲手下有人做修士之前是个铁匠,还是个没天分的铁匠,因为少年时父亲一句“你这辈子也打不出一把好剑来”而耿耿于怀,终成心魔。
最后他没能过得了心魔劫,失去了所有当修士的记忆,来到凡人城池当铁匠,只等着有人夸他一句他的剑锋利。
但他的技术又着实烂。
最后父亲找到了他,买了他一把剑,夸赞一句“好剑”,帮他过了心魔劫。
年朝夕的视线落在说书人身上。
那么这个人,日复一日的说着别人的故事,也说着自己的故事,又准备想听到什么样的评价呢?
而且……方才那故事,莫名让她觉得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红包掉落,么么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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