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竹再去翻衣服时,察觉到是有些不一样。
他的布鞋先前上山时被藤刺勾破过好几处,现在再一看,像新的一样。
不仅仅是布鞋。
还有他穿旧了的外衫,明明袖子都洗坏了,现在居然和新做好的一样。
书生也不知道解雪尘去哪儿了,一个人悄悄地把柜子里的衣服都拿出来翻了一遍。
然后像过年一样开心。
好耶,我有新衣服穿了,谢谢解哥!
他抱着衣服乐了半天,一口谢已经到了嘴边,偏偏找不着人。
解雪尘只是在上午喝了些粥,后来像是出去了。
蔺竹发觉衣服的事情以后,隐约打开了思路,开始环视家里所有地方。
这个人好像悄悄地做了好多事。
屋上有根梁早就朽了,在过几年兴许会连着屋顶一起塌。
可是今天再抬头看,不光没有白蚁蛀的洞,还换成了一整根红木。
老鼠给厨房墙角打过一个洞,下雨时会往里头渗水,弄得满地都是泥。
现在洞和老鼠一块儿不见了。
蔺竹一个人像是收礼物一般,仔仔细细地把屋子里所有的变化都找了一遍。
越看越觉得感动。
他在父母妹妹亡故以后,很少被这样体贴地照顾过。
甚至都不贪恋这些照顾,只想多和人这样近的呆一呆。
正看着屋檐上新砌的燕子窝,后院传来响动。
蔺竹快步迎过去,脆生生地喊他:“雪尘哥!”
解雪尘本来推开了院门,又把院门关上了。
出门的时候还是连名带姓吼他,怎么回来就转性了。
不对,有诈。
蔺竹跑过来又语塞,话到嘴边了臊得慌,硬生生改口。
谢谢你陪着我一起过日子呀!
谢谢你给我新衣服穿,帮我把家里的洞都补上了!
他看了他半天,生硬道:“你想吃鸡蛋吗,我们吃两个蛋吧!”
解雪尘难得看他大方一回,只点点头,保持警惕。
蔺竹又觉得这样感谢不够诚意,在后院拉开鸡舍的草门:“你来挑!吃三个也没问题!”
魔尊沉默一刻,把背后一整只野鸭拿出来。
罢了,以后不独吞了。
蔺竹被巨大惊喜淹没:……!!!
他接过鸭子匆匆道了声谢,跑去厨房里烧水褪毛,打算把毛都洗干净了晾干了做个软枕头。
这边留下魔尊一人被芦花鸡环绕,靴子上都落了根鸡毛。
解雪尘没有拿过蛋,接下任务便也照做,蹲下身靠近笼舍。
刚才还在啄虫子吃的母鸡立刻感觉到不对劲,调头跑回来亮出尖喙表示威胁。
魔尊一皱眉,附近几只鸡倏然腾空,自己继续伸手往里头掏。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应到熟悉的一脉灵压。
——竟是吞月。
凡是修道之人,总会寻一个坐骑,一来方便行路,二来彰显身份。
仙君骑牛,道人御剑,还有些有意凸显出身高贵的,会去骑天马坐莲花,怎么牛逼怎么来。
解雪尘大概在一百二十岁左右时坐腻了自家养大的烈焰犬,只身一人去了太海渊,捕回一蛟,取名为吞月。
这蛟斗不过他,缠斗数个日夜最终是没办法认下血契,除非转世投胎才能恢复自由。
但一人一兽都是烈性子,也就征战遨游时配合几回,平时互相见不着面。
吞月饭量大,脾气爆,凶过几回没有下属敢去喂肉,索性自我放飞爱去哪吃去哪吃,自己溜到哪个散仙的洞府里吃了人家坐骑也有两三回。
仙人出关一看自家宝贝白鹿只剩个骨头架子了,自然又来怒气冲冲地找忘世渡算账。
千刀万剐的死魔头,居然连可怜的鹿都不放过,畜生,畜生啊!!!
坐骑在外头胡搅蛮缠吃鹿吃龟,主人免不了碰到几回杀身之祸。
但是魔尊的逻辑也简单,你杀我我就杀你,谁倒霉谁暴毙。
算是变相帮忙收拾了残局。
到后面吞月转了胃口,回海里抓鲸鱼吃去了,倒是给三界都了了一桩大事。
他和吞月的关系,连朋友都不算,互相凑合着装个逼罢了。
十方仙众围剿的那一次,吞月外出觅食刚好不在,直到解雪尘吐血坠江都没有再出现过。
当时他掉进毒潮深处,以为自己就要灰飞烟灭,确实想过它一瞬间。
好了,你自由了,爱去哪去哪吧。
今后没有人能护着你了,当心被那帮混账玩意拔了逆鳞。
从那往后,事情繁多,也没再想过它。
在农家呆了这么久,直到这一瞬感觉到灵压暴动,解雪尘才突然反应过来。
等等,他的坐骑还活着。
不光活着,而且还在某处撒欢或者发疯。
他终于笑起来,抬手一划便在虚空涂出血痕,转圜勾画再一按,便是发动血契要它过来。
潦倒天涯,全门覆没,兴许还有旧友在呼唤他。
血阵吸收了灵气晃出光亮来,显然另一方还活着,不光活着还受到了召唤。
好——好!
这一刻无风飞叶乌云遮日,连天色都有了变化。
他只等着熟悉的身影穿越远山深林自远处飞来——
……
没有反应。
也许太远,要多等一等。
……
乌云飘走了。
直到天上开始下雨了,解雪尘才接受这个现实。
人家懒得鸟他。
什么主仆情,根本不存在,画阵了都明摆着造反,就是不来。
他终于松开手,往后一步靠在墙上,怔怔出神。
自作聪明,着实可笑。
血阵飘散的同时,有什么砰砰砰砰砰砸到地上。
解雪尘:“……?”
他刚才好像忘了,还有什么被卡着脖子来着。
回头一看,五只鸡已经翻白眼了。
全。军。覆。没。
魔尊沉默地弯腰把三颗蛋掏了出来,重新看这五只撅过去的鸡,伸手探了下鸡的鼻息。
鸡:“嗝。”
就此咽气。
另一边,蔺竹等了许久都没看他拿蛋过来,把鸭子焯好水了晾在一边,心想家里老母鸡脾气太大兴许会啄他,快步过来帮忙。
人刚进后院,就看见男人一脸沧桑地靠墙站着。
脚边画阵一般躺着五只鸡,俱是翅膀张开双爪朝天死的一模一样。
书生被吓一跳,过去晃了晃鸡脖子,确认真是死透了,这才抬头看解雪尘。
后者没法解释,低着头没说话。
解雪尘不是有意的。
他罕见地有几分难过。
他没有想杀他的鸡,让这个人不开心。
也知道这个人穷得家里根本没有几个钱,养鸡都得省着米,一点点喂到大。
解雪尘从前被父亲逼着杀了许多人,被母亲哄着又抢过许多人。
到头来骂声不断,称得上恶贯满盈。
恐怕就是死透了去地府里,十八层的罪一轮轮受下来,永远都到不了头。
他哪怕明白自己被利用,也很少因为做了错事后悔。
偶尔失手被打骂折磨,不辩解也不会哭。
但是只有今日,他甚至想开口解释些什么。
哎,你别生我的气。
我还你几只,行不行?
蔺竹蹲在嗝屁的鸡旁边想了一会儿,伸手拍了拍鸡胸脯。
“死了就死了吧。”
他没问是怎么回事,反而抬头看他,笑了下。
“几只鸡而已,我们再买,你别难过。”
解雪尘冷冷道:“你胡说什么。”
蔺竹并不拆穿:“好好好,是我不要难过。”
“总归还有鸡可以吃,今晚四只卤了,一只炖汤。”
他乐天的一面又展现出来,弯腰就去拎鸡翅膀。
“打打牙祭,挺好——操!”
地里突然钻出来一个狗嘴,张口跟无底洞似地直接把整只鸡吸进肚子里了。
“吸溜!”
解雪尘脸色刚变,蔺竹已经吓得后退一步,大骂道:“什么妖怪!”
哪想到那狗嘴跟鲨鱼鳍似的平地移动,吸溜吸溜把剩下四只鸡全吞走,紧接着打了个极为响亮的饱嗝,跃土而出!
只见一只皮毛乌黑的银爪狮子狗摇着三条尾巴就冒了出来,额间三只眼睛都眨巴眨巴地看着蔺竹。
书生惨叫一声:“鬼啊!”
解雪尘小声道:“……发财?”
烈焰犬嗷呜一声,欢快地喷了个火。
“是这样的,”男人拎过半身高的大狗,倒着怼在地上拍肚子:“它是我从小养的狗,哪里都好就是傻了一点……”
狗子很争气地跟着吐,呕呕呕呕把刚吃的鸡又哕出来。
几只鸡重新掉在地上,羽毛已经被胃火融了大半,还有大量半透明粘稠液体均匀裹了全身。
蔺竹大怒:“谁还想吃这个啊!!!”
解雪尘松开手:“这样吗。”
黑狗子欢呼一声,围着他们左三圈右三圈乱转,重新把呕吐物吞了回去。
鸡舍里登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连鸡屎都没剩下,蛋也全扫干净了,壳都没剩下。
解雪尘心平气和道:“平时我们也偶尔……用他打扫房间。”
主要是打扫房间里的尸体,以及院子里的尸体。
基本连衣服都不剩下,省时省心,非常好用。
发财许久没见到亲爹般的主人,凑过去一顿猛蹭,顺带蹭了蹭书生的裤脚。
后者强笑道:“你不会打算……留它也住在这吧。”
“它可以看家护院。”解雪尘贴心道:“兴许还可以帮你抓几个兔子。”
“发财啊。”蔺竹弯腰摸了摸狗头,笑得很艰难。
“答应我不要吃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