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道惊雷劈在忘世渡的云崖之上,漫天火光映亮山崖边缘的雪色。
男人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洒金缎袍被血染得只剩浊黑。
他胸口洞穿,心肺被剜了个干净,森森白骨诡然如肋上生花。
“解雪尘,你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处,再无生还的道理!”老者手持利剑暴喝一声:“休要节外生枝,伏诛受死罢!”
“你率魔宗横行祸世百年有余,早该随你那畜牲爹娘灰飞烟灭了去!”
此刻山巅云坞皆燃着无边厉火,宫宇殿舍悉数被焚了个彻底。
枪戈釜鸣之声浑然如剧烈耳鸣般,隐约还夹杂着尖锐的痛哭抽泣。
“好,好,好。”解雪尘冷笑一声:“仙门高洁,也玩起背刺阴人这一套。”
表面是与他言和终战,从此各界安宁,反手就在他生辰醉酒这天率众杀了进来。
为首的沐白师尊啐了一声:“杀你这般败类妖孽,是为了苍生百姓,何错之有!”
“不多废话,取他元丹!”
话音未落,竟有天雷破空炸起,将这魔尊生生震落云波崖!
只见那残破身躯骤然腾空,接着如破布一般失了魂灵,坠入瘴气飘忽的深渊里。
沐白师尊快步向前,身后众人伸手拦住。
“小心!”
“那炼毒渊凶恶可怖,鬼兵见了都要逼退三分,他经脉尽断,便是葬尸其里,定会被虫豸吃个干净!”
“便宜了他,”旁的仙姑露出奚落神情:“最好一骨碌落进焚血河里,饱受毒灼直致痛毙!”
解雪尘坠进激流时,已是痛得没了知觉。
他像是硬挺着一口气,不肯就此魂飞魄散,却不知道自己还在执念什么。
忘世渡已化成了火中鬼墟,他那魔尊的青玉席恐怕也被旁人轰作齑粉,枕头也一并扔了去。
什么都不剩了。
他的罪,他的血,他没来得及救下的一众流魂。
被暗河吞没的前一刻,解雪尘睁开眼,只看见天外霞光闪烁,像极了幼时娘亲带他去看的唯一一次烟花。
随后彻底失去意识。
他可能是**。
身体像是被什么冲来撞去,胳膊腿都要冲掉。
他的意识在混沌识海里浮沉,又隐约能感受到几丝与外界的联系。
浪潮翻卷,江岸乱石嶙峋,刺得皮肉生痛。
解雪尘的意识像一只不高兴的馄饨,被颠地想骂人。
好像被谁拖走了。
是人,还是野狗?
若是真喂了狗,天上那帮家伙知道了得高兴得放不出屁。
他沉在识海里,像是睡着,又是醒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刺痛感骤然唤醒。
白光如尖刀般扎进眼睛里,解雪尘下意识伸手想挡,却发现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
“嘶……”
他再开口时,嗓子哑得冒血。
“别动,”不远处有个声音不客气道:“给你上药呢,老实点。”
是谁?!
解雪尘想睁开眼,周身伤势让痛感如潮水般涌来。
他又昏了过去。
再能睁开眼的时候,胳膊终于能动了。
“你醒啦?”旁侧的人道:“照顾你快十天了,总算好点儿。”
解雪尘此刻功力尽失,但凭着内丹硬撑着坐起来,突兀地长抽一口气。
他看清自己睡在一张草席铺着的破榻上,旁侧蹲着个书生,桃木簪发,手里还捏着脏兮兮的一块破布。
“在下蔺竹,禾江边把你捡回来的。”书生端起血污翻涌的陶盆,把蒲扇搁在药炉边:“你伤势太重,郎中还说救不活了……”
还未说完,男人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中狠厉毫不掩饰。
待我杀回沧山,定要——
“哟呵?”蔺竹倚着墙看他:“已经能站起来了?你确实不一般啊。”
“……”
解雪尘黑着脸并不回应,摸索着就要往外走。
定要他们血溅九——
怀里被书生塞了个簸箩。
“能走就好,帮我喂鸡。”
男人青筋一跳,喉咙又哑又痛,只能拿眼睛瞪他。
蔺竹完全没感觉到杀意,困得打了个哈欠。
“你在我家白吃白住十天,干点活儿不过分吧。”
“我生火做饭去,你抓点紧。”
说完便转身去了厨房,影儿都不见了。
喂。鸡。
他,魔尊,生来锦衣玉食,金尊玉贵。
现在要给个连筑基都没有的凡人喂鸡。
解雪尘一咬后槽牙,想调动仅剩的几分内力,厨房那边远远传来声音。
“不喂鸡不给饭吃啊——”
魔尊的肚子适时地咕了一声。
男人阴着脸出门。
喂就喂。
屋舍狭小无比,屋后田圃甚至没有他的侧殿大。
解雪尘终年住在沧山云巅,这辈子手上沾过得基本都是血,冷不丁住进这种地方,真像是重新投了一次胎。
他本想一走了之,但身躯行动吃力,根本走不了多远。
……只能喂鸡。
这种事没有多难。
他把空簸箕扔到一边,找到院里石磨上搁着的一罐大麦,随手洒了给它们吃。
黄鸡白鸡皆是些蠢物,咕咕乱叫一起哄抢不停,像是见着天大的宝贝。
魔尊靠着篱墙心有凄怆,随手又洒了一大把麦粒。
吃吧,孤现在翻手覆雨也就喂喂鸡了。
他生来灵脉特异,十七岁时便能独杀前来叫山的仙尊,如今修炼三百余岁得了大成,更是万般**信手拈来。
哪怕此刻内脉有半分残存,不要说喂鸡……
把清琼山上那帮道貌岸然的一个个变成芦花鸡都是眨眼的功夫。
厨房那边传来炊米的香气,气味清朴好闻,香得某人有些走神。
耳边突然炸响一声。
“你住手!”
蔺竹两步上前把他怀里罐子抢走,心疼地瞧里头还剩多少。
喂鸡,不然呢?
解雪尘咳出一口血痰,还是没法说话,继续拿眼睛瞪他。
“哪有你这样洒麦子喂鸡的,麦子那是人吃的东西。”蔺竹抱着罐子看看他又看看鸡,把麦子搁回墙边木架上,去找被扔在地上的簸箕:“喂鸡当然是喂草啊,你过来,我教你。”
他瞧着像读书人,手脚极麻利,两三下便把墙根的一筐子野菜拿到木案上细细剁碎,拌上荞麦苞米面,再一把把地洒进鸡圈里。
几只鸡还在哄抢满地的麦粒,吃得格外开心,偶尔才尝两口叶子,满意地直拍翅膀。
解雪尘漠然地看着那几只鸡,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别说鸡了,当年手下杀了仙君珍爱的重紫鸾鸟精心烹好献上,他也只是尝一块便罢。
蔺竹只道他是权贵人家的子弟,天生没受过苦,叹气一声道:“罢了,你不会说话,写字总会吧。”
“我去拿纸笔来,帮你联系你父母家眷。”
解雪尘冷漠摇头。
蔺竹一愣,皱眉道:“父母都亡故了?”
点头。
“抱歉,是我失言,可有兄长姐妹?”
摇头。
“娶妻生子?”
“那总有朋友发小之类的……?”
“无牵无挂,族亲全无?”
点头。
蔺竹暗抽一口凉气,心想完了这哑巴没人投奔,搞不好就要赖在自己家里。
他本来就囊中羞涩,冷不丁要再养活一个,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你只能暂时住我这了,后头有追杀的仇人吗。”
“……”
解雪尘又咳出一口血痰,接过簸箕闷头洒食。
心已黯然。
蔺竹定定看了一会儿,突然道:“走了,去吃饭。”
五只鸡咕咕乱叫仰头看还有没有麦子吃,为首的大公鸡扑棱着试图飞出来。
厨房里支了张小桌子,就搭在灶台不远处,看得出来平日里是他一人做一人吃,日子过得清贫。
解雪尘先前便闻着陌生的甜润香气,等端上桌了才看见是一碗米粥。
什么都没放,单纯是把米用水煮开了。
他十天里都是靠蔺竹一勺勺喂活的,哪里自己吃过东西,现在闻到白粥都香得失神。
蔺竹平日很少吃白饭,今日是看见救的人活了才撒一把白米煮粥庆祝下,心情很好地找来陈婶送的那罐子小咸菜,还分他了一勺。
男人并不推辞,两三口扒完吃干净,往锅里看。
锅里哪里还有,蔺竹索性提起锅把上上下下的粥边子全刮进他碗里。
后者恍惚,却还是全吃完了。
然后继续盯粥。
“没了。”蔺竹护着自己刚吃完的半碗,筷子挡在前面:“明天再煮。”
解雪尘用眼睛盯灶边的米罐。
“别,”蔺竹轻叹:“今天全吃完了,明天怎么活,你想过没有?”
他从来不用想这些。
少年得意时,多乘云踏星,骑沉金马驰骋霞光之上。
心念微动能使千树枯冰河融,向来恣意痛快。
其中绝没有一粥一饭的忧愁。
男人沉默许久,突然拧下外袍前襟缀着的鎏银麒麟,递到书生面前。
蔺竹并没有贸然接手,许久才道:“你无处可去了,是不是?”
他未见过他的前景,却像是嗅到了许多不能说的落寞。
即便陌生,也有所感应。
“好,先留在我这,就当做个短工。”书生起身道:“过来,我教你洗碗。”
解雪尘瞧他一眼,起身走到窗边,从堆叠的陶瓶后头起出来一碟豆角闷排骨,又闷闷看他。
蔺竹一拍桌子,义正言辞:“那是赵大爷送我的!不许动!”
解雪尘又盯那银麒麟。
“我不换!你拿回去!”
蔺竹起身夺盘就走:“重病伤患吃什么油腥,先清粥淡饭养着!”
离开厨房的时候还捎走一双筷子。
魔尊默默转身,弯着腰在灶边洗碗,一瓢水舀得袖袍湿透。
早该让焚血河淹死。
他的手尚且不能灵活控制。
一磕碰便会弄碎陶碗,洗得便比常人要慢上许多。
正垂眸着,一筷子排骨递了过来。
解雪尘没接,侧身看蔺竹。
“打个商量。”书生把整碗推到他手里,挽起袖子把两个碗洗碗,又浇水淋了一遍。
“这银麒麟能不能融了敲成碎块再用?”
“?”
蔺竹笑眯眯道:“我想养两头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