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夏又重新退了回去,他沉默了会儿,返回去打前台电话,无人接听。
他没办法,只好打开外卖软件点外卖,温泉酒店在半山腰,看了几家,发现全都超过配送范围。
如果不吃饭,身体会很不舒服。
要去吃饭的话,那就只有穿过外面那开得跟地府彼岸花似的走廊。
宋知夏硬着头皮想了想,身体重要还是命重要。
等了几分钟,终究是难忍不适,宋知夏还是深吸了口气,打开门走出去。
一地红玫瑰,还有些许花瓣散落,宛如条秾丽地毯。
宋知夏快速通过,按了电梯,直到走进电梯时他才松了口气。
这个点自助餐厅没多少人,宋知夏拿了些清淡小菜找位置坐下。
餐厅不大,因为就餐人数很少所以仅开了部分灯,剩下大半部分座位都隐匿在阴影里。
宋知夏手端餐盘,路过几个没开灯的餐桌,忽然瞥见道身影。
那人坐在吧台附近,手边放了杯五彩斑斓的酒,背脊线条流畅分明。
光是个侧影,宋知夏便认出对方是谁,他脚步顿了顿,刚想转身去别的区域。
男人恰好在这时注意到他,他忍不住出声道:“宋知夏。”
除了阴魂不散宋知夏想不到别的词,他没有回话,像是根本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楚景想伸手拉他,手指还未碰到他手腕,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缩了回去。
他垂眸看了眼宋知夏手里端的食物,把温凉的蛋酒端走,换了杯热水:“你胃不好,少吃凉的。”
宋知夏胃不好出过两回事,第一回是之前楚景想喝手磨咖啡宋知夏在翻药时,第二次是因胃病而住院。
这两次楚景都没在意,之后在这段时间的反省自悔中,两人相处的一点一滴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现在关于宋知夏的所有事情,他都记得很牢。
宋知夏无动于衷:“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在面对他时,楚景破天荒出现手足无措的情况,他静了静:“……过来出差。”
没有什么业务需要在半山腰上办理,这儿既没有合作项目,也没有投资人,除了温泉便是荒山野岭。
借口找得肉眼可见的勉强。
宋知夏懒得拆穿他,他噢了声,绕开楚景,随意找了个位置把餐盘放到桌子上。
楚景走到桌边,声音很轻:“我能坐你前面吗?有些事情得找你谈谈。”
失忆后的宋知夏喜好十分单纯,玩游戏,再加上吃,这两件事能让他很快乐。
这会儿本来因为没吃饱而心情极差,在看见楚景后,本来就不好的心情落入谷底。
连喜欢的事情都变得味同嚼蜡。
宋知夏拿勺子戳了下碗里米饭,眼角余光瞥见米饭旁边的热水,他伸手碰了下杯身,忽然开口道:“这水温度太高了。”
想说的话就这么顿住,楚景望了眼那杯水,他伸手拿起,去吧台重新换了杯。
调酒师正在擦杯子,瞥见楚景过来换水,他眉头一挑,往宋知夏方向看了眼,憋了憋:“你朋友活得倒挺……养生。”
楚景嗯了声,没有多余回应,换完水后转身回到桌边,将水放下。
宋知夏吃着米饭,没有伸手摸,眼皮轻抬:“温度低了。”
他摆明了是故意找茬,但楚景意外耐心很好,他没有说话,望了那杯水一会儿,重新拿去换。
以往都只有别人给楚景端茶送水的份,从来没轮到过楚景给别人倒茶。
但被宋知夏拒绝怕了,楚景也知道对于宋知夏而言他就是负分形象,所以能为他做些什么,哪怕是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心甘情愿。
见楚景再度折返,调酒师讶异道:“喝杯水而已,至于吗?”
这么换来换去,是不是太事儿精了些?
楚景第三次倒完水,顺便要了个温度计:“他愿意喝就可以。”
他转身离开吧台时,调酒师耸耸肩,看不太懂现在年轻人都在干嘛。
重新把倒好的水放到宋知夏面前时,楚景淡淡开口:“最适合人喝的水温是四十度左右,我刚刚量过,这杯水温度是四十一度。”
宋知夏把勺子放下,就这么以自下而上的角度望着他,浅蓝眼眸仿若宁静湖泊:“啊。”
青年牵了下唇角:“我忽然想喝热开水。”
楚景与他对视。
那杯水就放在宋知夏手边触手可及的位置,但他连丝毫要碰的意思都没有。
良久,正当宋知夏以为他会发火时,男人却一言不发,再度拿走水杯。
去往吧台的路上,楚景拿着那杯水,忽然想起很久前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时宋知夏刚拿完新人奖,他跟于青柏回去谈工作。
宋知夏不太舒服,在找药,而他让宋知夏做手磨咖啡。
每一粒咖啡豆都需要用手工研磨,当时宋知夏是怎么做完的?
楚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连那杯咖啡最后有没有喝他都不记得了。
他一向如此,得来的东西太过轻易,拥有的东西太多便不懂珍惜。
然后现世报来了,他也尝到被百般刁难,喝杯水都要被挑剔水温的滋味。
如果这世上有穿越时空的药,他会不计一切代价穿回去,穿到三年前两人初遇时,重新开始这一切。
如果他能早点做人,能稍微对宋知夏用点心,而不是只把他当工具看待,都不会有今天的事。
如果他懂得体谅,懂得共情,而不是把个人情绪看作最没有价值的事情,那么他跟宋知夏应当会过得很好。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每走一步,楚景都像是踩着过往记忆碎片,周身被碎片割得鲜血淋漓,难以自抑。
再度走到吧台时,调酒师望着他第四回来换的水,脑袋上的问号几乎要溢出来:“这都不愿意喝?”
楚景安安静静,重新换了杯水,按照宋知夏要求,倒的热开水。
放回到桌上时,楚景低声道:“小心烫,等一等再喝。”
这句话说出口时,连他自己都怔愣了下。
楚景并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但他现在对每个能跟宋知夏有接触的机会都十分渴求,小心翼翼想让宋知夏能对自己印象稍微改观些。
最起码不至于一靠近他,宋知夏就会说恶心。
这两个字让楚景太难受了。
他不是没察觉到自己如今这份心意的卑微,但他现在有多卑微,之前的宋知夏只会比他更盛。
一杯水而已,远远不够。
就在他说完那句话后,宋知夏不小心碰了下,那杯水应声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滚烫的水浇在地面。
楚景顿了顿,手指攥紧。
“不好意思,不小心。”宋知夏把筷子搁在桌面上,“这顿饭我也吃饱了。”
楚景声音有丝酸涩:“我还有事想跟你说,你得注意下……”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宋知夏打断:“你还没懂?”
楚景蓦然止住,剩余的话如鲠在喉,咽下去不是,吐出来不是。
宋知夏觉得好笑:“你不会真以为给我倒杯水我就愿意跟你说话了吧?”
这次见面与上次见面阔别数日之久,不得不承认,每次见面楚景都在发生变化。
从最先开始的目中无人,把宋知夏圈为自己所有物,到后来隐隐有悔意,再到努力克制,最后是现在的低进尘埃里。
但这跟宋知夏有什么关系?
以前的宋知夏喜欢捡垃圾,忍功了得,但如今的宋知夏不是,他眼里揉不得沙子,刚硬得很。
楚景喉结轻滚,呼吸了两下,垂眸望着地上碎片。
这杯水,他是真心实意想倒给宋知夏喝,他胃不好,曾经因为楚景进过两次医院,他不想他进第三次。
一旦在这杯水附加上私心,它便不再是一杯普通的水。
宋知夏抱手,淡淡道:“楚景,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喝水,我讨厌的是白开水本身,无论你换多少度的水,我都不会喝。就像无论怎样的你,在我这儿都一样。”
楚景呼吸都沉重了些。
但这不过是一次倒水,他就有这种窒息感,过去的这三年,他对宋知夏的无意刁难又有多少?
他以前简直混账至极。
“如果不想跟我说话,”楚景从口袋里拿出纸笔,写下几句话,然后再把纸张轻轻递到宋知夏面前,“那你看这个。”
纸张递过来时,沾染上男人身上浅淡松木香,混了烟草味,让宋知夏隐约觉得熟悉。
他手伸到半空中,宋知夏没接,楚景将纸条放到桌沿。
“打扰你吃饭了。”楚景紧接着转身离开,意外地没有多纠缠。
宋知夏望向桌沿那张纸,随手将纸条收起放进口袋,差不多吃饱了,他收拾桌面离开。
他抽了两张纸,弯腰去收拾地上玻璃碎渣。
手指刚碰到碎片,忽然有道影子落到他面前。
宋知夏抬眸,去而复返的男人缓慢蹲下,将他手指拉开,自己捡起碎片。
“虽然可能晚了,而且你也什么都不记得,”楚景唇角牵了牵,声音低缓。
“知夏,对不起。”
几个字擦过宋知夏耳畔,带着热息。
宋知夏毫无波澜。
如果对不起有用,那世界上很多事情会变得像个笑话一样荒谬。
从二十到二十三,他在这人身上浪费的是三年青春,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在这沉甸甸的时光中,苍白得厉害。
之后宋知夏也没有再去管他,既然楚景想收拾,那就让他收拾。
吃完饭后,宋知夏戴上口罩,出去透透气。
温泉酒店虽然地方偏僻,倒也清净,好处是不用担心媒体狗仔。
从酒店门口绕出去是个盆栽迷宫,迷宫中心有个又大又闪的喷泉。
反正也是消食,宋知夏朝喷泉走去,路上顺便回陈叶消息。
颜玉在此时打电话过来,刚接通,那边静了静,温和问道:“夏夏,你现在在哪儿?”
宋知夏看了眼四周,周围都是黑漆漆一片,绿色盆栽里串着灯,宛如翠绿荧光。
他随口道:“在酒店外散步。”
“我看见你房间外有很多花,”颜玉此刻就站在走廊里,他被这片闪瞎人眼的红色花海震惊到,“这是怎么回事?”
下楼吃饭时遇到楚景,宋知夏也就把这件事给忘了:“我不太清楚。”
之前颜玉在楚景面前提过一嘴,楚景没有反驳,他以为是他送的。
两人在一起了三年,楚景知道宋知夏喜欢栀子花这件事也很正常。
可这一走廊玫瑰花……颜玉忽然对送花的人是不是楚景产生怀疑。
这个品味,不应当啊?
颜玉没有再过多纠结花的事情:“你散完步回来如果有多的时间,我们对下明天的戏可以吗?”
盆栽迷宫里很是安静,对电话讲话都能听到回音,宋知夏打算走到喷泉便折返,眼见喷泉近在眼前,他便应了下来。
走过最后个绿油油分岔路口,便是喷泉。
夜色空明,圆月高悬,银色喷泉里水柱分流,小瀑布似的从高落下。
喷泉里还有很多硬币,似乎有很多人在这儿许过愿。
宋知夏摸到口袋里有硬币,正想拿出来,忽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不大,自言自语,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轻。
这一瞬宋知夏脑子里闪过无数撞鬼小剧场,他本欲掉头就走,直到他看见说话那人。
林呈故坐在喷泉边,他靠在石雕上,仰头看天空。
他此刻很纠结,一方面他跟老太太过来的确是为了玩,另一方面,他听到些风言风语说老太太此次出行表面是为了放松拜佛,实际是为了寻找失踪外孙。
如果不是听见第二个消息,他也不会千方百计跟过来。
老太太如今身体抱恙,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想在临终前找到外孙了却憾事,这件事过分吗?一点不过分。
可老太太本就偏爱自己女儿,之前在国外时便心心念念,如今这份感情爱屋及乌到外孙身上,如果真让她找回来,那还了得?
林呈故自觉地位不保,他重重叹气,如果能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能让老太太安心,同时又不威胁到他地位就好了。
这样的方法存在吗?世上哪来双全法,林呈故怕是在想屁吃。
他又叹了口气,这个想法刚偃旗息鼓,一个极其微弱又充满火花的灵感,乍然从脑海深处阅文无数的缝隙里蹦出。
等等,也并不是完全没可能!
既想保住地位,又能了却老太太心愿,他为什么不干脆雇个外孙替身呢?
老太太如今年老,敏锐度远不及从前,她有几十年都没见过自己女儿,更别提素未谋面的外孙。
只要找个蓝眼睛,轮廓跟她相似的年轻人到她跟前,随便编两句母亲很早过世的瞎话,再伪造份亲子鉴定,这不就能糊弄过去?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林呈故眼睛乍然亮起,他觉得他真是绝顶无敌聪明。
这么绝妙的主意,若不是他看多了替身文学,怎么可能想得出来?!
好,非常好,如果真这么做,完全能两全其美。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找到蓝眼睛,轮廓清俊的年轻人!
林呈故激动异常,只觉亿万家产近在眼前,他从雕像上跳下来就想回去跟助理共谋大计,骤然发觉周边有人。
他惊了惊,直到与青年对视上。
一秒,两秒。
夜色流淌,水声哗啦,四周皆一片安静。
宋知夏有些迟疑,在确认说话的是个人后,他脑中的鬼怪小剧场终于停了下来。
模糊黑夜里,他觉得那人身影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说不上来。
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问侯对方是否没事时,他看见那人眼睛像是燃烧起了把小火苗似的,亮闪闪地望着他。
宋知夏蓝眸轻眨,略微谨慎地往后退了半步。
下一瞬,那人情绪高昂地冲过来,一脸诚恳道:“朋友,恕我冒昧,你最近缺钱吗?”
一直致力于赚钱付完赔款回家种田的宋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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