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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琅琊(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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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幼微望着朱令月头顶上的发髻,流露出极为艳羡的神色:“令月妹妹,你头上梳的发髻,真是美妙至极。我从小见的世面也不小,依我说,莫说章华贵女,就是王女,也没有你梳的头发好看。”

朱令月闻言,面上飞红,忍也忍不住唇角上扬的弧度:“真的?当真么?”

王幼微伸手托着腮,双目盈盈:“是啊,远视若芙蕖出波,近观如翠山叠峰,衬得妹妹娥眉若蹙,美不胜收。是哪位巧手梳成的,可否也借来给我梳一梳?”她自顾铜鉴,蹙眉道:“被妹妹衬得,我真像蒲质无盐一样了。”

朱令月心生惊醒,鹿眸滴溜溜的转了好几圈,道:“这是我自己梳的,练了好多天了。我也只会这一种……姐姐……嗯……”她吞吞吐吐,显然是不愿意将唯一的发髻给王幼微分享。

王幼微拆了自己头顶上一支玉发笄,拿在手中把玩着,将冰凉的玉雕贴自己面上,盖住嘴角一抹会意的笑容:“原来妹妹有这样的巧手,我哪会这样夺人所好,我羡慕得很,白问你一句。”

朱令月自觉心内藏私,对不起她,便如实说道:“我不是托言骗幼微姐姐,是真的。”她悄悄凑到王幼微耳边说:“悄悄跟你说,这是我阿母带我去找晏亭姐姐的仆人梳的发髻,听阿母说,晏亭姐姐小时候就是梳这发髻进宫得的陛下青眼。我梳了个样子回来,我阿母、我、还有良桃,我们三人一起拿着髲梳了模子放着,我日日对着梳,今日才好不容易梳得好一些。”

王幼微不料轻轻一试,她就透底了,眼睫一垂,掩住眼底惊疑之色,笑了两声:“原来还有这样的来头,这发髻如意吉祥,是个好兆头。”她一抿唇,用玉簪轻轻戳一戳朱令月的面颊:“从前陛下赞你阿姊‘神女瑶姬’,依我看,你比她姿容更胜三分。此番应选,必惊艳君上,到时候不知用什么好词夸赞你呢,可是妒坏我了。”

朱令月被她说得粉颊生晕,啐道:“幼微姐姐最不正经,什么好话也没有。”说着起身一跺足,走出去了。

王幼微望着她含羞带怯的背影,目中笑意慢

慢凉下来,重新将冰凉的玉簪插回发中。

午后,佳丽云集,于雅正堂听女官的礼仪训导。王幼微刻意不跟朱令月坐在一起,寻了另一个和她门第差不多的吴地贵女吕氏吕嘉毗邻而坐。

暗中观察,发现女官十分尊重坐在前排的一个身着烟紫色单裙,披淡桃丝帔的女子,那女子发饰与常人都不一样,乃是垂曳玉珠,眼含红宝石,雕琢繁复的金蝉步摇。

这是王幼微第二次看到这样形制的步摇,上一次——是在章华长公主的发上。

诸女中唯有荣乐县主有封爵,必然是她无疑了。

留心她身,果见神色恹恹,显然不大畅快。

王幼微察其宫室方位,暗暗记住。

次日晨起,趁蕲年殿中宫人还不多,约着吕嘉漫步庭中,在靠近荣乐县主宫室时,悄悄给她说了朱令月发髻之事。

吕嘉大吃一惊:“朱令月这样有来头,怕是至少要封个少使罢?”

王幼微眨眨眼,低声玩笑道:“焉知是个少使?焉知不是皇后呢?听说,西垂殿根本没住人,是个幌子,否则陛下为何不肯昭告天下呀?从前陛下小时候见她姐姐梳此髻,惊为天人……男人嘛,长到多大,喜欢的模样都差不多。这朱令月有几分像她姐姐,又比她姐姐还要美,怕是来日你我都要俯首称臣了。”

这边二人笑语,那宫室窗牖猛地推了开。

王幼微一直警觉着,才听到一点响动,就拽着吕嘉一溜烟走了。

窗后荣乐县主殷嫱正晨起梳妆,一字不漏将二人玩笑之语纳入耳中,她披发垂肩,双目通红,又气又急,偏偏又没有看清是什么人。

只由那窗开着,对窗垂泪。

良久,与她毗邻而居的豫章王后胞妹谢白真过来问好,见她形状,吓了一跳。拉着她细细询问,方知是有人刻意而为。

在荣乐县主的窗前造势说皇后将出自世家之女,且还是区区一朱氏——若说朱氏朱晏亭也就罢了,她乃公主血脉,血统高贵,不可与常人同日而语。

可偏偏说的是朱恪这尚公主的鳏夫与继室生的小女子,区区一没落世家背景,也妄图来逐鹿皇后之位?

此举恍若一记狠狠的耳光,非但抽在荣乐县主的面上,也抽在所有诸侯

王女的面上。

谢白真何等出身,何等骄纵之人,性子暴烈如火,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手抚荣乐县主肩膀,安慰道:“莫哭了,不管西垂殿到底住没住人,既然不是你我,也不会是她们。我这就去绝了这衰女子的痴心妄想。”

当即率她宫人出门,狠拍朱令月之门,砸的整个蕲年殿都听得一清二楚。

诸女或出门边,或临窗畔,窃窃私语,唯唯而观。

伺候的宫人拦不住,忙去禀报女官和临淄王后。

朱令月晨起才开门,还没看清眼前人,不妨就被重重一记耳光,抡得身子都歪了半边。

登时满面红肿,口角流血,头顶莲花髻也被打歪了去,堕在发侧。

她既惊且怒,瞪大眼,看清是一身材长挑之女,临门而立,背光看不清她的面貌,只闻到一股馥郁、凌厉的香味,兜头兜脑而来。

“你……你岂敢?你是谁?我招惹你了么?”朱令月气得浑身发抖,话才出口,泪水就先流了出来。

谢白真微微侧首,光线一照,露出半张精致至极的面庞,小巧下颌轻抬,啧啧两声“果楚楚令人怜。”说着,伸手便去拽她头上的发髻。

朱令月一路以来将她头发奉为至宝,岂肯干休,拼死相护,屈指乱抓,与谢白真厮打起来。

当下场面乱做一团,数个女官来呵斥也拉不住,忙派人再去通禀王后。

谢白真本就为把事情闹大,因此也不惧怕。

她出身燕赵之地,长挑有力,气焰嚣张,朱令月一土生土长的楚地女,腰纤肘细,哪里是她的对手。

朱令月片刻就吃了不少亏,好容易梳好的头也歪的不能再看,飞如蓬草,怎一狼藉了得。

王后听闻此事,骇然大惊。

苍梧台虽是诸侯王宫,宫人不多,不比长安未央宫宫规严谨,却也守备森严。她日日耳提面命,嘱咐诸女官小心行事,还是被钻了空子,出了这等贵女相互厮打的丑事。

一问打人的,来头还不小,竟是豫章王王后的胞妹谢白真,便知事一等一棘手之事,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匆匆赶到,才至后殿,庭中闻得尖嗓厉吼,劝解之声盈满庭户,一步迈入,厉声震喝:“都给我住手!”

王后到了,

谢白真自然不敢造次,悻然收手,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行礼;“拜见王后。”

众佳丽也行礼致拜。

朱令月头发也乱了,衣裙也歪了,面上都是红抓印,呜呜咽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给王后行礼。

王后目光扫过谢白真,再看朱令月,气了个倒仰,当即呵斥道:“谢白真,你当这里是你家不成?由得你无法无天?”

谢白真规规矩矩,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道:“回王后的话,正因为这里不是鄙人乡野之地,是天子东巡幸驾之宫,也是古来最守礼的临淄,臣女乃敢为此。”

王后纳闷不已:“那你说说,你是为何?”

谢白真瞟了朱令月一眼,却不肯说,放言要见到皇太后才肯说。

临淄王后一意欲将此事弹压下来,哪里想闹到太后那里,给自己留下一个无能的印象,便搬出谢白真姐姐来压她,正劝说得谢白真台松口之际——

那朱令月听出王后话中偏袒,岂肯干休,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得也闹大才好,跺脚道:“我怕么,我白白挨了欺负,今日不告到皇太后那里,我也不肯善罢甘休。”

谢白真当即冷笑道:“王后且莫劝了,等皇太后来再作计较,皇太后不来,我也长跪不起。”

把临淄王后气得浑身发抖,直言“皇太后岂是你等想见就能见的?”然而无论她如何威逼,二人都没有一个肯让步。

王后一怒之下,直欲将二人驱逐出宫,话到嘴边,又不敢太得罪谢白真背后的豫章王齐良弼。

眼看场面就要僵持下去,只得硬着头皮,去六英殿向郑太后问安回话。

……

正逢朱晏亭也在郑太后处,王后进时,二人气氛正恰,郑太后满面慈爱,抚着朱晏亭背脊低语“皇嗣”等事。

之后,又令王后不须避开她,直接陈事。

西垂殿的主人呼之欲出——短短数日之内,朱晏亭便已得到皇帝、皇太后的认可,从一千里迢迢投奔而来的丧母孤女,一跃而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真正准皇后。

临淄王后喜不自禁,虽也真心喜爱朱晏亭,更重要的是欢喜自己押中了宝,在雏凤将临风腾空之际送上最后一阵风。

她强忍喜意,又转目视太后,将此

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郑太后一听,不怒反笑道:“我就知道会出事,没想到这么快。”

王后一头雾水:“那太后是见还是不见?”

郑太后想了想,将目光投向了朱晏亭,忽然说:“我身体正疲乏,懒怠动弹,你去瞧一瞧?也正好见见她们?”

朱晏亭吃了一惊,她虽已位定西垂殿,见过太后,然而齐凌之意秘而不宣,必谋后事。封后诏书未下,三书六礼只行了纳采,无半点名分,何以弹压?

弹压得好,必昭示身份,天子未准,提前上位,得罪齐凌。

推而不受,却等于置太后“身体疲乏”之语于无物,是为不孝,得罪太后。

竟是两难之局——郑太后的下马威果然还是来了。

她踟蹰了片刻,站起身来,走到临淄王后身侧,施了一礼,道:“虽愿为太后解忧,然臣女年幼无能,恐怕不能弹压。请借太后金印,借您的威势,臣女方敢去。”

郑太后听她第一句推拒,先是皱眉,后又被她第二句话捧得喜笑颜开,佯作怒颜,笑责她:“你这是巧言令色,狐假虎威。”一面使人去传金印。

朱晏亭郑重其事接了金印,恭恭敬敬双手托在掌中,随王后走出了六英殿。

鸾刀所携的密旨因皇太后说要睹物思人,留在了六英殿,纳采的雁璧等物仍旧携着,随行而出。

甫一出殿,朱晏亭便对王后道:“劳舅母稍待,片刻即好。”

择一宫室,入复壁中,换上了鸾刀的宫人之衣,发髻拆解,仅留脑后单髻,以面衣覆面。

鸾刀换上她的衣裳,携西垂殿玉牌,匆匆绕偏僻复道回西垂殿去。

王后见她装束,惊了一惊。

朱晏亭轻声解释道:“陛下还不愿昭告天下,还望舅母为我守密。”

“这是自然。”王后见左右无他人,紧握她手道:“那日一见你,便知你将来贵不可言,我果没有看错,选的是你,我很欢喜。”

朱晏亭回握她手:“舅母至安危于度外,雪中送炭之恩,晏亭没齿难忘,只期来日结草衔环,望报一二。”

“好孩子。”王后目中泛泪,悄悄转过头去,轻抬手臂拭去眼角湿润:“我正艰难,有一桩事呢,等你登位,再来找你。”

朱晏亭大抵能猜到所为何事,轻轻点首。

二人不再言语,一人在前,一人受托太后金印在后,略行一盏茶的时间,到了苍梧台西北角的蕲年殿。

大事未决,诸女不敢离开,等候在庭中。

听门外有齐整的步履声,衣料窸窣之响,都道皇太后将至,谢白真与朱令月双双跪拜,殷嫱等贵女也匆忙从房前走来行礼下跪,跪了一整庭。

临淄王后先走进来,却让到了一边。

而后,一身形容长,梳螺髻,身着宫人服,脸覆面衣的人走了进来。

将手中所托太后金印,往前轻轻一举,俯视诸女:“请起罢。”

一听到声音,谢白真骤然抬起头来,正撞上朱晏亭垂下的双目,那双半隐于障纱的凤目流光溢彩,半遮半掩,仍生俯察迫视之威。她浑身上下,唯有一手、单眼未经衣料遮挡,面衣外露出的一点肌肤,白若羊脂,吹弹可破。

何等宫娥竟有如此姿态?天家之奢竟至于此?

谢白真头一个拂衣而起,想到自己跪拜一奴仆,便有些羞恼,冷冷问:“你是谁?”

朱晏亭回答:“我是谁都可以。”

谢白真顿生恼怒之心,嗤道:“观你衣,察你貌,不知是哪里的宫人。你难道不知道我等的身份?白受我等跪礼,既然看清了,还不速速向我等行礼?”

朱晏亭闻言,却不恼怒,却微微一笑:“你就是豫章王王后的胞妹,谢白真?”

谢白真不屑于多言,冷转半身,拂了拂衣。

朱晏亭道:“你跪下。”

谢白真勃然大怒,正待言语。朱晏亭衣袂微动,缓行一步,手中金印至她眼前。

谢白真先是让脸,侧颊瞬间惊了惊,发现临淄王后竟对着她的手也屈身作礼,还未平起上身,立时省神过来,了悟这竟非寻常金器,能让临淄王后也行礼的,必是太后金印。

黄煌一片之物,直欲抵上面颊,她眼睛被光所刺,未及多想,已屈膝跪倒,匍匐在地。

朱晏亭眼眸低垂,看她埋下的脖颈:“皇太后宫中人执印至,如同太后亲至,你有什么要说的,可说与我听。”

谢白真轻轻喘息,慢抬双目,转过头去,看向跪她身侧的朱令月:“诸位女官未曾见过,我却在画册上

见过,她头上梳的,分明是逾制发髻,乃昔日章华长公主大婚时所梳的反绾莲花髻,曾名动长安,天下无二。长公主爵比诸王,封国治事,她的发髻岂是寻常一世家之女梳得?”

朱令月一听,一张被抓红的俏面,登时泛出雪白,忙道“你胡说,这分明是——”

她脑中回想那日去沙渚上令朱晏亭的侍女梳头的场景,须臾之瞬,回想了一遍,却发现她那个被囚于沙渚、等待嫁给吴郡守的姐姐,没有只言片语定论过这是什么发髻。

她和阿母只知好看,竟然因为从没见过,中了这么艰险的计谋。

朱令月登时如处冰窟,浑身发凉,着急辩解,却嘴唇颤抖,不知从何说起。

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那携印而来的宫人,发现她也在看自己,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她的眼睛,眼帘轻轻垂着,其间神态,有些温柔,又有些哀悯。

她恍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膝行而前,轻轻抓住她的衣摆:“我不知道,我是中了别人的计谋。”

朱晏亭移过视线,对着谢白真,语气渐沉:“她固然有过,这里是苍梧台,唯有陛下和太后有权处置她,岂容你越俎代庖?你过当逐。”

朱令月听她要驱逐谢白真,显然是站在自己这边,一口气终于从喉中呼出来,只觉一阵欣喜,自下而上,窜至头不出话。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谢白真,猛地似霜打了一般,不敢相信的抬头看着朱晏亭,又求助的望向临淄王后。

王后轻轻摇头,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谢白真唯恐真要因为这宫娥的三言两语,被驱逐出去,给豫章王和姐姐丢了面子不说,所谋大事休矣!

当下顾不得许多,叩首谢罪,颤声道:“请贵人替我回禀太后,罪人年幼无知,不知轻重,一意维护上下尊卑之序,愿意受罚,只求千万不要驱逐罪女。”

以头触砖,磕得砰砰有声。

朱晏亭等她磕了一会儿,才道:“然……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念及你出于好意,维礼定分,虽然也有僭越之嫌,然而其情可恕,只罚你手书礼经,暂且留用。”

她说完,轻轻袖了金印,回转一步,似想起

什么似的,侧过身,道:“章华朱氏朱令月逾制,不能留选,驱逐吧。”

朱令月笑容僵在面上,先是泛红,继而僵白如死,不敢置信的望着朱晏亭,伸手紧紧抓住她衣摆。

“不,我……我是被陷害的?”

朱晏亭轻轻问她:“你是被怎么陷害的?”

朱令月身上猛的一颤:“她不告诉我这是逾制的发髻,我也不知道。”

朱晏亭似耐心好得很,依旧轻声细语,温文和气:“是谁?”

“是我姐姐朱晏亭。她遭陛下所弃,包藏祸心,嫉妒我能前来参选……她、她才是罪人。”

朱令月说完,看着面衣外那一只眼睛,笑成了月牙的形状,一点一点,将衣摆从她手中攥出来,拂袖而出,留下冷冷一句“立即驱逐,永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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