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阿阎瞄了眼趴在床榻上仍未清醒的秦王,不忍地低头,据实回答:“大王受不住宋容几顿棍打昏迷后,是……楚妃娘娘派人护送我们回来。”
手臂粗的木棍,再附上宋容浑厚的内力,一招横过来足以让人失掉半条命。
秦王却生生地挨了整整十二棍。
总之庆幸回来及时,经过大夫抢救后脱离了生命危险,好在无性命之忧。
“出宫才几年,大王不知被重伤多少次,若是换了寻常人如何受得住这些磨难。”说完阿阎深深地叹气,眼盯自己脚尖。
卫晋闻言捶掌,急剁两下脚:“人命到底只有一条。大王莽撞,太莽撞了!”
隔了好半晌,榻旁坐着的秦明素才恍惚回神,她脸上依旧苍白无色,默默不曾言半句,只拿棉帕细心地擦拭秦棠景身上冷汗。
“大王这次伤得不轻,王爷又不在,接下来作战恐怕……”
“慌什么,有我在,何惧!”卫晋掷地有声,目光望向了一直默默无语的秦明素,略思索后上前一步微躬身,“郡主,臣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明素心倏地一跳,生了种不善预感,应声:“卫大夫尽管直言。”
“对付宋容这种背信弃义之徒,我们绝不能手软,必须以其人之道还其人。郡主你能明白臣的意思吗?”计策,就在这句话当中。
秦明素手一软,锦帕险些跌落,最终她慢慢抬头:“卫大人意思我明白,如今已到决战最后时刻,秦明素身为大秦郡主,身为太后布下的一枚死棋,无论何时待命以赴。”
卫晋朗声:“好,有郡主这句话,臣替大秦谢过!”
一记苦笑从嘴角漾起,她将眸子垂下,道:“明素全凭卫大人做主。”
……
“长公主深明大义,请受臣一拜。”
是时,正堂内秦九凤竟折腰,一代战神抛弃她所有至高无上的荣耀,对着楚怀珉低下了永远高昂的头颅,正经地端出心悦诚服那种低低姿态。
可惜仇敌终究是仇敌,楚怀珉只冷眼相待,挺直地站在秦九凤身前俯视她:“王爷就这么信任我?”
“信。”秦九凤道,依然保持那个弯腰姿势不变,冲地一笑:“天下何人不晓长公主深明家国大义,我信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物,根本不屑反悔。”
楚怀珉不语,依旧冷冷地看她。
“况且我始终相信,凭借长公主出色的能力,伏诛一个小小宋容根本不在话下。”
宋容有些手段,是个不小威胁,但对比楚怀珉而言简直不值一提,她麾下除了五万大军就属这位长公主,才真是个棘手存在。
宋国残存至今,楚怀珉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拉拢楚长公主,比打战死人赢得更快。所以,秦九凤来了,十分信心地带着她的交易而谈。
一滴汗,很快从秦九凤下颌流落;而手臂某个位置,似乎又开始隐隐刺痛。
然而这种若有若无的痛已经持续很久,秦九凤被扰得心烦,又不敢乱动,腰渐渐无力就只好再次弯了个更深弧度,头几乎低到了楚怀珉腰下。
没想到这姿态一出,显得人更加虔诚了。
楚怀珉将唇紧紧合上一线,片刻迟疑之后终于伸出只手,轻轻将秦九凤扶起。
秦九凤也终于松口气,当然也感觉到对方动作当中透出的几分敬重,人直起腰本想说声感谢,刚对上楚怀珉双瞳,就听她道:“论深明大义,王爷才是最深明大义。”
楚怀珉双眸幽深,目光至冷无比,却又空空荡荡,好似任何也进不了她的眼睛。
但这句话是真正地发自内心,决计不是长公主故意冷嘲热讽,这点秦九凤听听还是能够分辨出来。
可是这顶头衔太深沉,秦九凤一点不想沾染,于是她赶忙摇了摇头。
“不不不,我只是累了,厌倦无穷无尽的纷争而已。至于所谓深明大义,还是留给你们这些为了家国付出一切的仁义之士,你们必定名垂千古!”
名垂千古?楚怀珉听后忍不住有些发笑:“这么多年王爷为统九州,功劳也不少,那个人必定不会亏待于你。”
秦九凤哑然,一时接不上话,只好咳嗽两声以此掩饰尴尬。
那个人,秦九凤知道,指的是卫姒。
而这一切起源,正是卫太后,一手策划这场惊天密局。
“既然长公主已经答应臣的请求,那臣不多叨扰,先行告退。”被楚怀珉误会她也是这个局的策划人之一,秦九凤听出了其中之意,却并不想澄清自己。
稍后手臂那位置传来的刺痛,就在秦九凤转身离开时突然变得疼痛剧烈。
等了一会秦九凤闭了闭眼,旋即正视前方大门,步履平稳地走了出去。
“如果我告诉你,即便你不来寻我谈这个交易,我也会这么做,成全另外那个人并九州的宏志。不知王爷可后悔?”身后这时,响起楚怀珉清凉的嗓音。
秦九凤立刻趔趄,人在堂外差点站不住脚,嘴皮子居然上下颤抖起来,反复喃喃这句:“原来,原来……”一颗心,狂跳不安。
“原来我早有此打算是吗?”那厢楚怀珉淡笑,轻描淡写地揭穿自己所求。
其实她也不求什么,求的从来都是国泰民安,以及突然出现她生命中那人——秦姬凰。刻骨又铭心地印记在她的往后余生。
三年前从楚宫消失来到宋国,楚怀珉便不敢偷半点闲,时时刻刻盘算,时时刻刻为这打算暗中蓄力。
虽然楚怀珉也曾百般挣扎万分纠结,无数个日夜扪心自问,总以为自己还有反击一力,不甘就这样轻易服输,至少光复楚国尚有半成希望。
但最终她还是想开,最终选择放弃复国想法,心甘情愿地成为这盘局中一枚棋子,成为……秦姬凰为君天下的垫脚石。
“这天下乱得够久了,也许这种结局,每个人才能皆大欢喜吧。”
一直到最后那句,楚怀珉声音仍然平静,就像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楚怀珉一贯冷冷淡淡,立在原地,孤身影清。
“看来你我选择并无不同,都想成全。”门外秦九凤看了她一眼,低低地道,右手紧捂发颤的左臂,声线忽然拔高:“不后悔!该我遭的惩罚,我照样全收。只一事你要牢牢记住,是我秦九凤杀你七万人,与姬凰无关,李世舟为此也付出了代价。”
“你应该也知道,这局阴毒狠辣,仅凭姬凰是不可能想得出来,所以到现在她还被蒙在鼓里,姬凰是局中人更是局外人。”
秦九凤一双眼渐渐泛红,心底仅剩那一丝牵挂,便是从小养护宠到大的姬凰。
可怜小皇叔,不是生父母胜似生父母,一心维护她的心肝宝贝姬凰。
“事成之后,我的命等着你来取!”
落下话那刻秦九凤动身,没有再看楚怀珉,秀美的脸庞也无哀伤,只最后这句绕梁不绝:“但到那时,姬凰身旁无人,我希望栖梧你能留在姬凰身边,永远陪着她。”
两人对话到这里彻底结束,双方交易达成。
不久,门外大雪纷纷,彻底掩去那抹战神影子。
堂内楚怀珉走到槛旁伫立,遥望院中角落最后一抹春,是株杜丹花,非常鲜活,挺到冬季到来最后一刻才开始萎靡。
久久后她抬起一根食指,悄悄地,抹去眼角那滴没出息的泪。
不知沉睡多久,秦棠景很不容易清醒过来,完全恢复神识后第一眼看见秦九凤。见她睁眼了,秦九凤凑近看她眼,带有些油腻的嘴唇贴近姬凰耳畔:“还认得我是谁吗?
秦棠景侧了侧头,转动眼珠子慢慢地对焦秦九凤,嗓子相当地干涩:“小皇叔。”
秦九凤背着手,喜出望外忙不迭点头:“是我是我,再昏下去你都得昏傻了,军医说你无事,就是不能下床得多躺几天好好休养。”
“我睡几天了?”
“五天,你昏睡五天。”见秦棠景眼中浮起疑惑,秦九凤咳嗽一声地道了句,“听说你出事,我便着急忙慌赶回来,你可有哪不舒服?”
秦棠景趴在床榻上,一层层地涌冷汗,尤其膝盖肿胀又酥麻那种痛感令她难耐,但她还是虚弱地一笑:“没有。不过一点皮肉伤,小皇叔放心吧,我还死不了。”
有股异香飘这时进鼻端,秦棠景微微抬高下巴,沿着这股异香望去,最终落到离自己最近的小皇叔嘴唇上,不由得干咽喉咙:“什么味道?好香啊……”
似乎,也很熟悉的味道,闻着便让她感到异常地饿。
“你想不想吃咸阳玄武大街曾记家……的烤鸭。”秦九凤眯眼笑起来,舔了舔嘴唇,唇齿间香气便四溢,她满脸享受的模样。
这话一出,安静片刻,果然一声沙哑突地拔高:“小皇叔,你又偷吃!”
这句落,床榻下方立刻传来一阵吁气,紧跟着有人偷笑。
秦王城咸阳,有两样东西最得秦王青睐,一糖葫芦,酸酸甜甜百吃不厌,二便是玄武大街最最有名的曾氏烤鸭,外焦里嫩,口齿生香。
叔侄俩尚在王城时,可没少买这味民间美食,因抢只鸭腿两人还经常拌嘴,甚至比武争夺。
多少年了,打战忙起来秦王有时尚且不能吃饱饭,哪有口福吃上自己喜爱的食物。
可想而知秦王一兴奋,那声有多激动。
“……”
“我就说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何况好几次大难不死,福全积着了。”
道完,秦九凤起身面对众人,两只手提着只啃了一半的烤鸭,一本正经地又道:“这下都安心了吧?听听大王这声中气十足的。好了好了,各位散了吧,大王无碍。”
“这么看我也无用,装无辜撒娇也无用,你只能吃些清淡粥,绝不许碰一口油腻的东西。”面对姬凰质疑秦九凤理直气壮,将剩下半只烤鸭拿起塞进嘴里撕咬。
是的,秦九凤就是在惩罚姬凰,只许看不许吃。
谁教她逞英雄救美反被打个半死不活!反正她没教过!
“这可是我一位好故友,千里迢迢给我带的,仅此一只!”
烤鸭嫩得流油,秦九凤特意找块肉多地方狠狠撕下,大口咀嚼。
秦棠景只能干瞪眼,看着小皇叔吃得特别香,而她唾沫咽了又咽,后来没忍住求着小皇叔好一阵,才可怜兮兮得到半只鸭小腿。
聊胜于无,开荤之后秦棠景觉得连喝粥都变得有味道,这居然让休养期间秦王胃口大大增加。
许是吃得好睡得好,小皇叔也很体贴,这段时日不予别人前来烦扰她,于是不到半个月秦棠景终于可以下床走动。
闲久了居安思危,秦棠景也不是个安于现状性子,心思于是又开始活络,日夜想着谋划她的灭宋大计,摩拳擦掌等着她的决战到来。
“大王别想了。明日秦宋开战,王爷适才嘱咐过属下看好大王。”
结果没多久,等来阿阎这么一则消息。
“江山与美人,到底哪个更重要?”冰湖旁,风雪已止,良久后秦棠景这才半睁着双眸露出个微笑,语气如此平静地发问。
她一手握酒囊取暖一手捏着昔日那本宋容送来的战帖,身在青石上侧卧,姿态娴雅。
“属下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敢直言,那么如果换做你,你会选什么?”
“人生来各不相同,属下也只是个暗卫,主子你又何必为难我。”阿阎愁眉苦脸。
暗卫无情无欲,只管听令调遣,哪懂这些七情六欲。
秦棠景却笑,啧了声:“责任也各不相同,这个道理我懂。可孤王不也只是世间沧海一粟,难道君王者,肩负重担,除了江山和美人这两个抉择,就没有第三条路吗?”
问完那刻手一扬,战帖于是啪地一声跌进冰湖,随后在冰渣水面飘荡两圈,很快沉没。
秦棠景漠然地望着。
“大王之所以再次陷入两难,纯属用情至深。”阿阎低声道,可谓一针见血,“就像王爷那样情深,倾尽一生依旧在原地等一个人回头。”
而这个人,地位尊崇,手握生杀大权,却是全天下最不可能与九王爷在一起的人。
秦棠景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小皇叔说过情最无用,但碰上了却是越陷越深。
即使小皇叔常常在她耳边警戒,这世上最最伤人的就是一个情字,即使小皇叔如此道,可一旦让小皇叔在两者间做出选择,对小皇叔来说毫无疑问美人更重要。
因为阿阎说得对,小皇叔倾尽一生,于深宫王府之间辗转蹉跎岁月,仍然无怨无悔,求的不过就是个双宿双归,有情终成眷属。
“可惜朝殿烧毁,上代九鼎落到了秦明月手上,孤王也回不了朝殿再看九鼎,好将动摇的大统信念重新坚定。”为此秦棠景感到遗憾。情,一味无解毒药。
“孤王只是受了点外伤,不至于成为个不能动的废人。”小皇叔对她实属庇护过头,“孤王去找小皇叔说说,孤王不出战像什么话。”
阿阎瞧了瞧她,见秦王脸色如常,便轻声道:“王爷也是为了主子好。”
“哪好?”
“交战已然不可避免,万一大王你再遇……楚妃娘娘。那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对待敌人该这么办就怎么办。”寒冷薄阳她道,霍然站起身。
“小皇叔正在操练兵马,应该是没空。”这时有人现身接腔,步步踩着积雪走近秦棠景,不卑不亢地朝她施礼,“宋国王后明素,拜见阿姊。”
当年指婚宋容,虽说是卫太后提出并下旨,但秦棠景对她这个宋国王后妹妹终究有愧。
若不是她冒名顶替,如果不是宋容阴魂不散地缠上她,千里而来求娶秦国郡主,秦明素嫁给宋容后也就不会有如今凄凉现状。宋容,终究不是良人,一切皆是阴差阳错。
“外面这么冷,你怎么出来了?”到底是妹妹,秦棠景松缓了语气,过去捂住她发凉的手。
秦明素反握,秦姬凰并不暖的掌心,柔弱地笑了笑:“大王,臣妹有一事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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