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乐琰命芳华为张美美和养子找个房间歇下,不要无礼。芳华自然是心领神会,客客气气地将张美美带下去了,又命人在门外看守。
张美美也很有自觉,深知自己的命运,很早就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了,因此完全没有露出不悦,规规矩矩地在房内过了一夜,第二日早起带着孩子拜见过了乐琰。几人就上路打道回府了。
也是他们走得快,大半日就回了大同,才走到一半,就见得云冈方向燃起了狼烟,这是有战报的意思,乐琰不禁有些胆寒:她身边虽然不少护卫,但是能不能和鞑靼人正面对抗,那还是未知数。
众人见云冈出事,自然是走得再快了些,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大同时,天色尚未黑透,大同却是已经戒严了。
乐琰等人自然不受影响,拿出腰牌,便顺顺当当地进了城,又回到将军府时,乐琰打量着朱厚照想必是十分担心自己,便派人去问了纹贤,想叫人去朱厚照所在的地方报个信。
不想纹贤也不知道朱厚照与李将军去向何处了,只知道两人下午调集了兵马出城去了,现在还未返回,乐琰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半空中。
这家伙不会是去云冈接自己了吧?也不对啊,去云冈的路只有一条,再说李将军身为大同守将,又哪里是可以擅离职守的。那他们点了兵马出去做什么?
她心里有事,就看张美美并那小子有些不顺眼,虽然那四五岁的小孩,生得浓眉大眼,和朱厚照与张美美都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使得乐琰心中少了一桩隐忧,但朱厚照下落不明,却是实在让人担忧。乐琰呆呆地坐在纹贤身边,锦衣卫流水价派出去打探消息,等到了晚饭时分,终于传回了信息:朱厚照却是在云冈战事消息传来之前,就和李将军出城去了。
如此一来,两人到底是做什么去了,就更加是个谜了,乐琰心底就好像有几千只小蚂蚁在爬一样,饭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纹贤也露出忧色,与乐琰相对无言。
这没打仗的时候,武将要比文官逍遥,也没有多少钩心斗角的事,可一旦有了战事,女人们的心就提起来了。乐琰此时思忖的便是:按照历史,朱厚照正德十二年左右还要亲自出关去打小王子的,到时候她是跟来还是不跟来?或者说,她还能不能放任这件事发生……
虽然说一向觉得自己和朱厚照之间,怕是事业伙伴的感觉,要多于夫妻,但到了此时,乐琰才明白这两者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遥远,虽然他们之间一向少有浓情蜜意、蜜里调油的时刻,但这么多年携手下来,也早成了难舍难离的夫妻。
如果朱厚照出事了……
不,不会的,李将军在他身边,当然会知道好歹,除非带出去的那支兵全军覆没,不然怎都会保住朱厚照的!
乐琰心乱如麻,等到了半夜,依然没有朱厚照的消息,纹贤也是满面的担心,却又强压着反倒劝乐琰去休息,乐琰也只好回了客院,想了又想,又把张美美找来问话。
张美美已是洗漱过了,换了几件体面的衣服,看上去竟是又多了几分美色,乐琰饶是满腹心事,看了她的样子,都不由得赞道,“真是个美人,你在达延汗帐下多年,难道他就不曾对你动过心?”
张美美脸上的怨恨一闪而过,淡淡地答道,“达延汗也曾宠爱过我几年的,不过……男人嘛,心里想的,都只有国家大事……”
她的语调中含着淡淡的闺怨,看来和小王子之间,也不是没有一段往事的。
乐琰已是知道张美美虽然在达延汗帐下,但一向是被严密看管,很少有机会接触到政事。也懒得去问她达延汗的动向如何,便以闲聊的口吻道,“当年达延汗可有教给你一套说辞,让你解释你是如何从京城流落到鞑靼的?”
张美美眼中闪过了一丝异色,一时沉吟着没有说话,乐琰也没有催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张美美,心中感慨万千。想到当年刘瑾未倒台之前,是何等的气焰滔天,一转眼坟上的草已有人高……这些年来,不知不觉间,也发生了这么多事!此时再回首前尘,真是恍若隔世,才穿越的时候,又哪里想得到今生会与大明天子结为夫妻,又在大明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
如果她穿越成张美美这样的身份,是不是也只能如她一样随波逐流呢?
其实,就算是大明的皇后,在命运的波涛间,她也只能载浮载沉吧!
“当时刘大人、刘瑾忽然自尽……”张美美忽地开了口,低沉地道,“京师乱成了一团。”
乐琰便静静地听她说了下去。
“我和我的侍女居住在刘大人为我们安排的小楼里,已有很久没有见到刘大人了。”张美美目光迷蒙,“刘大人自尽的消息一传出来,我就知道要糟了。皇上虽然在小楼里过了一夜,但当时进来的时候,已经喝得很醉了,第二天醒来时,他也很是生气,把刘大人骂得狗血淋头,临走时,又看了我一眼。我心里很害怕!知道皇上对我已经动了杀机,他那一眼里,有很多很多的狠毒……”
乐琰也没有想到朱厚照居然这样无情,一时间只得讷讷道,“许是你看错了,皇上平时,并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对别人,皇上或许很慈悲。”张美美望向乐琰的眼神里,多了一份奇特。“但皇后霸宠后宫,皇上对她有多宠爱,对别的女子就有多无情……刘公公已经安排了不少美人给皇上,皇上不是鞭打,就是责骂,心情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和她们厮混片刻,就要赶回宫中去陪伴皇后。”
乐琰顿时是一阵无语,她当时还没有完全掌握锦衣卫,哪里知道这背后的故事。
张美美又道,“皇上在我家过夜的第二天,刘公公就派人来问我,皇上是不是临幸了我……我咬破中指,涂了一块白绫交给了刘公公。刘公公很高兴,但是我却很害怕,如果皇上再来,我该怎么办……还好,皇后第二天就传出了有孕的消息,皇上很久都没有再出宫。”
“可是我的癸水准时到来之后,刘公公又有些生气,他身边的谋士张彩,一直在撺掇刘公公再把皇上带到我家来,因为在他们安排的所有女人里,我是唯一一个得到皇上宠幸的人。”张美美唇边出现了一抹神秘的笑意,“这时候,我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吕不韦和朱姬的故事。”
乐琰心念电转之下,已经明白了张美美的意思,也不由得道,“你也算胆大包天了。”此时她心中已经雪亮:当年张美美和朱厚照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张美美是找了别人,破掉了她的处子之身。为的就是两面蒙骗,在刘瑾手下继续存活。
以她一个弱女子的身份,一旦使刘瑾失望,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更有甚者,刘瑾一怒之下还可能杀她而后快……张美美的所作所为,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张美美偏头看了看乐琰,有丝自得地道,“公子,不过是挣扎求存罢了!”她扇了扇睫毛,又平静了下来,“我的吕不韦,就是张彩……我早知道他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劲,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事情那么顺利。刘公公派人调教了我一身的媚功,没想到第一个受用的,居然是他的干儿子。”
她垂下眼,又有些自失地笑了笑,“几天后,就传来了刘公公倒台的消息,一时之间,京城兵荒马乱,谁都没有想到我们。我知道如果落到皇上手里,我肯定没有好下场,但如果被刘公公的手下想起,也不过是继续做一颗棋子……很可能最终还是会被当成筹码,献给当时有孕在身,风光无限的皇后!”
“所以,你就孤身一人逃离了京城?”乐琰低沉地问。
张美美点了点头,“我身边有一些贵重的首饰,当时,已经分批兑换成了碎银子,就这样,我化成了一个老婆子,出了京城……当时想的,只是回到老家,就此平安度日。”她眼中又闪过了一丝恐惧,“没想到才回到家不久,就听说了张彩临死前的那番话。”
当时张美美的名字,轰动了全国,忻州当地肯定也有传说。乐琰不禁有些为张美美着急起来,虽然明知她之后必定已经逃脱,但仍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当时,我已经有了身孕。”张美美眼中波光流转,不自觉就按住了自己的肚子。“回家后终日闭门不出,也很少有人知道我回了老家。一时间,我还是安全的,但毕竟总有一天,会有人找上门来也未必!果然,过了几个月,村里就来了锦衣卫……张家村都是我的亲戚,第一次,帮我遮掩了过去,但我已经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忻州和鞑靼草原靠的很近,我们也有亲戚在草原集市上生活,我把银子分给家里人,让他们远远地离开忻州,到江南去。”张美美叹了口气,“但是当时我身子沉重,已经走不了那么远了,只好孤身一人,到草原投靠亲戚。达延汗就是那时候认识了我……”
提到达延汗,她眼中闪过了丝丝甜蜜,又有丝丝的幽怨。“当时我虽然快要临盆,但在集市上,依然有很多男人成群结队地来看我一眼,都说在草原上,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女子。达延汗就是这样看上了我,把我抢到了他的营帐下。就这样,我生下了一个儿子后,就开始侍奉达延汗。”
时隔多年,乐琰已是记不清张彩的长相了,但那所谓的养子,长得和张美美没有半点相似,她不由得就问道,“那你身边带着的这个小孩是谁的?”
张美美叹息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谁知道,有一天我去探访亲戚的时候,亲戚说走了嘴,叫了我的本名美美。达延汗那时候也听说了京城的事,他立刻就有了一个主意……他觉得我生得很漂亮,又恰好也叫张美美,很可以冒充张彩的女儿!”
当年的官方说法,是把张美美归到了张彩名下,做他的女儿,并且对外一律说已经处死此人。小王子不明就里,可能就把张美美的身份与下场当了真,又想故弄玄虚,把这个真的张美美,当成假的张美美来对待,乐琰不禁目瞪口呆,摇头道,“你的遭遇,也算是无奇不有了!”
张美美唇边就流露了一丝讽刺,“这故事也未免太巧了点!巧得就像是编造出来的一样!”她叹了口气。“之后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和达延汗大吵了一架,央求他不要把我再当作一枚棋子,我宁愿终身侍奉他,和他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为他生儿育女。但达延汗说……他说,像我这样低贱的女奴,哪有资格为他生儿育女,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我的营帐。我虽然受到很好的对待,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也要把我当成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上去为他冲锋陷阵。他虽然对我很好,但却一直不许我见儿子,也不许我和别人随便说话。”
“没有想到两年后,我被叫到他妻子的营帐里,他的妻子告诉我,我的儿子已经在秋季来临时的一场瘟疫中死去了。他为我找到了一个新养子!”张美美似乎有些好笑,“没有想到,他们找来的养子浓眉大眼,一点都不像皇上,我感到很疑惑,后来我才知道,在鞑靼人眼中,所有的皇上都和他们的大汗一样,是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之辈。”
乐琰想到朱厚照虎背熊腰的样子,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女人银铃般的笑声混合到了一起,格外的悦耳。
“那之后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们一直在迁徙,越来越往草原深处走,我的营帐里也多了个孩子,那孩子的家人都被鞑靼人杀了,我和他相依为命,在达延汗手下过着被囚禁的日子。”张美美的眼神渐渐地黯淡了下来,“直到两个月前,达延汗统帅了大兵,把我们带到了草原边缘驻扎了下来。我听到女奴们暗中议论,多年来他一直在散布谣言,说张美美和皇子在他帐下被养育,现在,是收获果实的时候了。”
“就算是达延汗也没有办法阻止汉人和他的族人做生意……我早就留意到,每隔两个月会有一批汉族商人来到营地和他们交换东西,这一次他们过来的时候,刚好达延汗带着也速该外出了。”张美美继续述说,“我的营帐内外一直很冷清,女奴们知道我手里没有多少好东西,经常抛下我,到达延汗妻子的营帐里奉承,我就乘着这个机会,找到了一个好心的商人,说我是当地的女奴,得罪了当地的鞑靼人,恐怕要被杀头……这商人很好心,就带着我来到了云冈。”
在云冈发生的事,自然不用多说了,乐琰点了点头,一时沉吟不语,屋外却传来了仓皇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