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八年四月十四日,悠游海外长达两年的福船舰队——官方的名称,应当是正德宝船队,终于正式结束了它在海外的旅程,回归了大明港口!
以十艘巨型宝船为首,数十艘中型、大型商船在宝船身后分列成数队,有条有理地进港靠岸,这都是两年前托了种种关系,和宝船一起出港的商船,只是广州港在宝船离岸之后就再度封闭,这些商船也只能等到宝船回港时,再与它们一同靠岸。虽然说有着这样的理由,但是数十艘巨轮一道入港的景象,依然是十分震撼,给大明做足了面子!
尽管官方禁止闲杂人等靠近港口,但是禁止的也只是港口水手下船处而已,港口的酒楼、附近的海岸边依然聚满了人,有商人,也有看热闹的老百姓,众人远远地见了那巨型船只靠岸,都是彩声连天,赞不绝口,还有好事者买了鞭炮,在人群里就放将起来,惹得人们又是笑,又是骂的,场面极为热闹。
虽说朱厚照和几位阁臣都不方便出面,但广州知府并通判、同知与广州总兵,都早早地等在了警戒圈内,瞪大眼欣喜地捕捉着眼前的画面,说起来,虽然身为高官,但他们目睹这一幕的心情,却依然是与老百姓一样激动的。尤其是广州知府尤广国,只要想到这宏伟的一幕,甚至吸引了皇帝千里迢迢从京城到广州来参与,就不由得笑开了脸,恨不得抱着着饱经风霜的大船,狠狠地亲上一口!
福船身上都油漆着甲乙丙丁的编号,从编号来看,十艘宝船全都没有沉默,虽然丁字号上有很明显的修补痕迹,但上头涌动的人头却不比其余船只的少,而且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笑意:伴随着船只的靠近,人们已经可以看得清船头水手的笑脸,他们正热情地对祖国子民们挥舞着双手。岸边的人群也卖力地以彩声回报,更有不少当地水手的家人,还大叫着某个名字,匆匆往岸边挤去。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吱呀声,宝船渐渐地停驻了下来,它们身躯庞大,肯定是不可能和便船一样,停靠到港口边上的,好在尤广国早有准备,匆匆一个手势,民夫们便驾驶着小船驶到了福船脚下,开始搭建浮桥,当然了,这也只是无奈之举,到了天津港,那里有特别为福船修建的水上码头,就要比在广州方便得多了,但是仅仅是补充食水的话,这个布置也就够用了!
在众人焦灼的心情下,宝船上的人反而渐渐散开,一时之间,都从众人眼中消失了,众人焦灼地等待了一会,只见甲字号船头,又出现了一个朱袍冠带的身影,这人赫然是个高官!
尤广国顿时激动起来,他虽然和王守仁并不熟悉,但是此人能成功带领船队从异域归来,根据他昨天听到的小道消息,还给大明赚了这么多钱财……将来青云直上,是肯定不在话下的!能和这样攀上交情的话,对他自然是有利无害了!
对王守仁的出现,大家还是很给面子的以掌声回应,只见这位大叔虽然也有四十多岁了,但依然是风采不减,手执长绳自船头滑下了浮桥,身手矫健,不输少年,众人便如看猴戏般,又给了一阵掌声,王守仁在浮桥上大步前行,对岸边众人遥遥抱拳致意,满面红光地走向岸边,尤广国忙亲手点燃了鞭炮,满面堆笑地上前道,“见过王大人!王大人旅途辛苦!”
在海上航行了这么久,王守仁的确是满面风霜,看上去,却多了一股英武之气,他潇洒地拱手谢过了尤广国,接过对方递过的水酒一口饮尽,笑道,“终于回到故土了!不瞒尤大人说,我们的确是十分思念故乡的!”
两人又说了一番客气话,身后的水手们也放下绳梯,鱼贯步出,尤广国见状,忙问王守仁,“不瞒大人,上头说了,要谨防水手们私下偷盗货物……”
“无妨,这帮人都是信得过的!”王守仁挥挥手,不在意地道,见了尤广国欲言又止的神态,不免一笑,方才解释,“货物都是带封条的,用的是樟木箱子,平时也是把守严密——下船前,他们还要被搜身的。”
最后一句才解了尤广国的疑惑,王守仁回头看了看警戒线外人头涌涌的景象,不由得咋舌道,“这都是来接我们上岸的民众吗?”
“都是来谈买卖的商人!”尤广国容光焕发地笑道,“来,王大人,这边请,添食添水的事,就让底下人操心吧!我在那边酒楼里摆了两桌酒席,驸马已是在酒席上等候了!”
“罗公公还在船上——”王守仁有些犹豫。
“无妨无妨。”罗祥的干儿子正好是广州通判,此时也正是找到了献媚的好时候,忙不迭就敲起了边鼓,王守仁沉吟片刻,也就从善如流,几人便在军士的护卫下上了岸边酒楼,酒楼上自然是布置了诸多酒菜,王守仁略微犹豫了一下,便对尤广国道,“尤大人,水手们经年累月都在船上,欧罗巴又不如我大明富庶……”
“我等已是安排了下去,虽然说大鱼大肉不敢保证,但每人两个白面馒头一壶酒,并半斤卤味是有的!”尤广国也是知情识趣呵呵笑道。
王守仁难掩疑惑:虽说福船回国的确是大事,但尤广国也殷勤得太过了些,他只是稍微提起此事,尤广国就答应了下来,这可和他平时给自己的印象不符——不说别的,就是上次福船舰队在广州停靠时,尤广国的态度,就远没有这么热情。
楼下的酒席,是给那些有份上岸的中层水手武官们用的,像王守仁这样的高级官员,自然是有特别的雅房给他们享用,才上了二楼,王守仁便是一呆,望着正厅中含笑望着他的朱厚照,惊讶又有些忘情地喊道,“皇上!”
朱厚照呵呵笑道,“阳明兄,远游辛苦了!”说着已是起身快步上前,亲手握住了王守仁的肩膀,拍打着道,“瘦了,瘦了!”
王守仁的疑问,一下就全有了解答:试想如果连皇上都忍不住到广州来迎接福船了,广州知府如何还不尽心尽力?尤广国只是殷勤款待一下将士们,已经算是很有骨气的了!
接下来王守仁就看到了旁边也是满面堆笑的梁储与蒋冕。
他立刻就理解尤广国的难处了……尤广国不是不想再做得过分一些,只是当着两个明显有点不爽的阁老,他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王守仁差点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扫了尤广国一眼,递给他一个同情的微笑,上前几个大步,就跪了下来,“王守仁见过皇上!”几年没有见面,行个全礼是一定要的,免得众人议论起他立了功就倨傲起来,那就得不偿失了。王守仁心底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
朱厚照微微一笑,道,“嗯,辛苦王爱卿了,起来吧!大家不要拘束!”他身边也有人笑道,“王先生,你这次可是大大开阔了眼界,快给我们说说海外的见闻!永淳驸马本身就是外国人,倒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守仁这才看着了乐琰,他略微一呆:虽然说这几年一直在外,但是王守仁是何许人也?老早就听说了二皇子出生的消息,本来还以为这几年来,皇后都是维持着宝船下水前的低调,没想到这一次皇上到广州,她还是跟来了!
说来也是,皇后对宝船的感情,肯定是要比皇上还深的。只是此事是乐琰促成,王守仁现在多少也算是她的人了,倒是不希望她因为擅自离京,再度面临几年前的尴尬局面,因此先略带担忧地望了乐琰一眼,方才道,“有趣的事多得很!本想回京再细细地汇编成册的,没想到在此就遇到了皇上!小臣真是感激涕零……”又说了一番客气话,众人方才各自归座。蒋冕梁储等人也老大不客气,就和朱厚照坐在了一桌,朱厚照这个人的脾气也怪,大家不把他当回事,他反而觉得舒服,自得其乐和乐琰坐了首席,让宋嘉德陪着王守仁坐了次席,众人就七嘴八舌地问起了王守仁在海外的见闻。
宋嘉德本人是欧洲人,在欧洲住了多年,说到欧洲,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守仁却不一样了,他以大明人的眼光说起来,自然是更合大明子民的胃口,他也狡猾,先就说了一点:欧洲的女娃子,都很大胆!没事在街上走时,穿着的衣服,都是很显腰身的!有个别大胆的,甚至还是露出了半边的胸脯。
食色性也,这些士大夫要不是碍着乐琰,早都要哄笑起来了,此时只是憋着嗯嗯啊啊的,连乐琰见了,都替他们憋屈,她扫了朱厚照一眼,见朱厚照也是满面放光,不由得冷笑道,“王先生,快说说看,当地的绅士们穿的都是什么,据我所知,他们恐怕都穿着的是高跟鞋吧!”
高跟鞋这个新鲜的词语顿时又引发了一阵询问,宋嘉德和王守仁都面露尴尬,但还是痛快地承认了下来:当时欧洲的内陆城市卫生很差,街上屎尿成河,为了避免被弄脏鞋面,当时的贵族男性流行穿着高跟鞋,当然在港口城市一般没有脏到这个程度,但是当地的贵族男性也还是赶了这个时髦。好好的大老爷们穿上那玩意,走起路来扭扭捏捏的,十分刺眼,王守仁是很看不上眼的。
众人说话时,罗祥也上楼了,少不得又是一番询问慰问,把酒言欢,众人在海外漂流久了,个个都有一肚子的故事,尤其他们这次,可以说是环游欧洲一圈,把贸易做到了每个国家,说起来从英国到瑞典,都去过了,各地的风俗乃至自然风光,真是说也说不完,王守仁和罗祥联袂上阵,还有宋嘉德掠阵,都堪堪说到了华灯初上时,还有一肚子的话没说。王守仁更是汇报了大明海军的威武成就:在葡萄牙里斯本港口外,由几支有国家背景的海盗组成的联军意图打击大明宝船一行,而众小国君主对此都保持了耐人寻味的沉默,要不是宋嘉德的家人通风报信,恐怕宝船舰队就要吃上大亏了!
乐琰听了,不由得扫了宋嘉德一眼,少年对她报以苦笑,轻声道,“我虽然是欧洲人,但宝船的事,也是我亲手操办的。”
人,都是对自己亲手安排、催生的事物有舍不下的感情的!
乐琰也没有夸奖或是感慨,而是追问道,“那驸马的家人呢?”要知道这些海盗背后,肯定都是国家在做后盾,宋嘉德的家人既然违背了国家的意志,不管他到底是哪里人,总归日后在那里是呆不下去了……
“我的妹妹选择站到了我这边!”宋嘉德露出了苦笑,王守仁与罗祥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乐琰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她估摸着,和宋嘉德曾提到的未婚妻可能有些关系,但是此时不是说话的地方,她便也没有细问,只是若无其事地道,“宋小姐也算是有功于国,皇上,您看着,是不是也该给她封个爵?”虽说宋小姐恐怕还是第一次踏上大明的土地,但她对宝船舰队的恩情,是必须要报答的!
王守仁和罗祥都面露赞同,罗祥道,“当时真是吓死奴婢了!百多艘炮船就停在港口外头,等着埋伏咱们……要不是宋小姐连夜赶来报信,恐怕我们就要中伏了!”
原来当时在里斯本港口外头,聚集了三四个海盗舰队的人,而王守仁在情况危急之下,冷静地分析局势,派出宋嘉德,以专属贸易权换来了当时的大海盗头子,同时也是里斯本的敌人,著名的海雷丁的帮助,他的舰队强势介入,与福船舰队一起突围到了友善的港口突尼斯……各种的惊险场面,自然是不用说的了,王守仁说得是绘声绘色,听得杨慎热血沸腾:本来以为摆平南昌的一伙反贼,就算是在军事上有建树了,如今看来,他和王守仁决战于海外,扬国威于欧罗巴的本事,还差了很远!
这也是后世有名的两大才子相交的开始,尽管从未和王守仁深谈,但就是从这一刻起,杨慎对王守仁、对海上贸易的向往初步建立了起来,在正德朝之后的元平朝,他也继王守仁之后,成为了主持海外贸易的中坚人物,为当时已成为财政收入来源之一的国际贸易贡献着自己的力量,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