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哪国人。”
两个说熟悉,也认识了有一年多,说不熟悉,却又对彼此不大了解的人站在一起,往往对话都是以身家调查开始的,不管是数百年后还是现下,好像也都没什么差别,乐琰才来到船尾靠在栏杆上,也还没看一眼海景,便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
宋嘉德微微一愣,笑道,“我与罗伯特是表亲。”
乐琰白了他一眼,宋嘉德顿时露出迷恋的表情,她有些嫌恶地皱了皱鼻子,笑道,“别做戏了,像你这样的人,哪里是能被一点美色影响到的?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演戏。”
宋嘉德也不否认,笑笑地靠到了乐琰身边,离她足足有两尺远,两人一个看着海,一个看着船上工人干活,一时都沉默下来,又过了一会,乐琰才道,“欧洲那些小国之间,王室人员联络有亲,导致整个欧洲的贵族阶层,要严格说起来可能都算得上是亲戚。罗伯特金是英国人不假,但你倒未必是英国人,是吗?”
“夏公子,我一向想问你一个问题。”宋嘉德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他抓了抓头发,略带一丝困惑地问,“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我们欧罗巴的信息的?”
乐琰也沉默下来,她有些了解宋嘉德的意思了,一个人总有些事是不想被别人知道的,宋嘉德的身世,可能也正是他的伤心事。
但不知道宋嘉德的身世,她就无法放心招揽他留在大明,万一这人是国王的兄弟,未来的亲王,那他就算答应了自己的招揽,为的也无非是骗取一点好处而已,这样的赔本买卖,乐琰是不会做的。
“你听说过圣殿骑士团吗?”她微微一转眼珠,就想出了主意,故作淡然地问了一句。
宋嘉德的眼睛顿时瞪得大无可大,口中喃喃着法语——乐琰却是听不懂这门语言的,不过看宋嘉德的样子,他应该是北欧那一代的贵族才对,怎么又和高卢扯上了关系?不过她细心一想也就释然了,当时的贵族都是精通数门语言的,宋嘉德可能根本没有母语这个概念,不想让她听懂的自言自语,自然就用法语了。
她提到的圣殿骑士团,在当时才消失了不到一百年,欧洲各地还流传着他们的事迹、遗物与传说,这一组织在上个世纪的欧洲可说是位高权重,甚至比国王们还有权威,而且拥有大量财富,圣殿骑士的宝藏一向是欧洲经久不衰的话题。但在大明知道圣殿骑士团的人,恐怕不会超过两三个,这都还是往多了说的。乐琰能说出他们的名号,便说明对欧洲是真有了解,并非纸上谈兵。
“向圣殿骑士团一样,充满了谜团而又位高权重的组织,其实不止一个。”她忍住想笑的冲动,有板有眼地道,“我们大明嘛,也有这样与世俗格格不入的宗教团体。”
宋嘉德完全被唬住了,这个精明的少年人到底对大明的接触还是太少,而按照欧洲的惯例,神权是高于皇权的。这个谎言可以说是完全针对他的心理弱点,让他不相信也难。这天使般的少年睁大了眼睛,带着一丝惊愕地道,“我还以为大明真的一直都是闭关锁国……”
“当年闭关锁国,是因为白银流出的速度太快了。”乐琰淡淡地道,“但也有一群人一向在注意着新大陆……是啊,我们早知道新大陆的存在了。”
她这瞎话,可说是张口就来,偏偏却又极有说服力,宋嘉德猛地拍了拍栏杆,大声道,“我就知道!”但他又疑惑地望着乐琰,绿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都能看到虹膜边上的一圈绿边。“但你们为什么不发掘新大陆上的宝藏……”
“大明的宝藏就已经让我们满足了。汉人与你们西方人不大一样,我们追求的是内部的平静,而非外部的财富。”乐琰加了一句,“至少,大部分人是这么想的。不过,也有一些人并不这样想。”
她话说得很含糊,但宋嘉德已是(他自以为)明白了乐琰的意思。方才这一番含含糊糊半吐半露的对话,已是让他在脑海中描绘出了一副画卷:一个拥有庞大势力的隐秘的宗教团体,长期以来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欧洲的动向,而乐琰便正是这个团体的信奉者之一,因此她才这样了解新大陆与欧罗巴……
宋嘉德不由沉思起来,这样一个组织,内部的结构必定是极为完整严密的,别看这位皇后身份高贵,但未经许可,恐怕也不能向外人透露她的身份。
她这样心急着想知道自己的来历,是有吸纳他入会的意思吗?
宋嘉德微微眯了眯眼,思索了片刻,便道,“实话说,我的身份的确比较尴尬,我是混血儿。我的母亲是瑞典女大公,父亲则是某国的君主。”
这样一来,他也算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女大公与君主的私生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的。不管他的信仰有多么薄弱。
乐琰为的就是骗出这句话,而她的心也渐渐地冷了下去:宋嘉德再有才华,他的身份摆在这里,出生这么高贵的私生子,那是迟早要回到欧洲的,恐怕他现在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回到欧洲时能够携带多一些的筹码。让他长久地留在大明,并不现实。
无论如何,既然他现在在大明,那么就要把他给大明带来的利益最大化。她把失望深深地埋藏了起来,以开玩笑的口吻轻松地道,“你的血统倒算的上高贵,也配得上永淳公主。”
“公主?”宋嘉德的瞳仁不由得一缩:像他这样的私生子,就算全欧洲都知道他的身份,在母亲为他搞到爵位之前,都不能算得上是贵族,要找到身份相配的对象并不容易。大明开出来的条件,不能说是不诱人了,这可是正宗的金枝玉叶啊!
乐琰偏头凝视着宋嘉德脸上变幻不定的表情,见他片刻后眼神便回复了清明,知道他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便叹息了声,抢在宋嘉德之前惘然道,“这国家与国家之间,竟是有许多的不同啊。分明都是一片星空下的子民,为什么却从来也没有来往,就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一样。”
宋嘉德虽然不愿意留在大明,却是早有网罗乐琰的心思,只是乐琰身份尊贵,他不曾开得口而已,此时见是话缝,又自以为晓得了乐琰的隐私——像这样的宗教团体,与皇帝结姻是很正常的事,一方面提高了自己的政治地位,一方面,皇帝也得到了他们的支持,在欧洲,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很多皇后都是某个教派的虔诚信徒。而这婚姻中属于爱情的成分,无疑就少得多了。
“你想到欧罗巴看看吗?尊贵的公子。”他的笑容就好像天使般无辜纯善,“或许你不会失望的,尽管如今的欧罗巴与大明相比,依然是落在后头的小弟弟,但我能感到他积蓄了千年的力量——欧罗巴会追赶上来的。”
关于这一点,有谁比乐琰知道得更清楚?在这瞬间,她货真价实地感到了自己的动摇:如果能到国外走走看看,那该有多好?
“我的那点知识,到了欧罗巴可算不了什么了。”她避重就轻,扯开了另一个话题,“现在欧洲有名的科学家都有哪些,说来给我听听?”
“我也有好几年没在欧洲活动了。”宋嘉德露出了一丝伤感,说了几个人名,“我出欧洲的时候,他们正和教会闹矛盾,也不知道现在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们又沉默了,是啊,哪里都不是完美的,现在的欧洲虽然风气要比大明自由,但教会的阴影,还是在各国头上盘旋。乐琰微微一笑,淡淡道,“人么,都是故土难离的!”
宋嘉德犹自不死心,笑道,“公子也不必谦虚,以你的才华与眼光,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做出一番成绩的。只盼你别忘了我的话,将来有需要我的时候,只管说一声便是了。”
乐琰心中一动:这也不失为是一条后路。将来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差错,扬帆远行到欧洲去,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好,将来若真有那一日,你别忘了你说过的话就行了。”她淡淡地应着,宋嘉德微笑着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忘不了。”
两人又站了一会,乐琰便问道,“你在欧洲是否有过情人?便是我自夸,永淳生得比我还强,温柔贞静,出身高贵,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贤妻良母呢。”
宋嘉德只是笑,低头望着大海,神色是一团难解的谜,乐琰偏头看着他,半晌,他才轻声道,“我曾有个未婚妻的。”
乐琰默不做声,宋嘉德抬起头认真地道,“可惜,她嫌我没有爵位,还没和我举行婚礼,就闹大了肚子。”
不管在东方还是西方,婚前被戴绿帽子,总是比较严重的一回事,乐琰闭上嘴不说话,宋嘉德看了看她,道,“我到船队里来做事,也有些是被气的,国王现在很看重远洋贸易线。我想凭我的能力,也可以赚得一个爵位来吧!”
“男子汉志在四方,是好事。”乐琰温言道,“你的未婚妻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怎样的人。”她想拍拍宋嘉德的肩膀安慰他,又想起这是在明朝,手才举起来就收住了。
宋嘉德看着乐琰,眼睛就像是两块璀璨的绿宝石,表情像是古希腊雕塑,淡漠成谜。乐琰忽然觉得天气冷了下来,从海上吹来的风,带了一丝寒意,她转过头望着碧蓝色的大海,想象着这码头在数百年后的变化,轻声道,“新大陆的冬天,想必是很难熬的。”
“为了利润,寒冷不算什么。”宋嘉德回复了正常,哈哈一笑,自然地接了下去。乐琰知道是时机了,便低头玩弄着栏杆上系着的缆绳,若无其事地问。
“那若是我们的皇家远洋船队,算你一份呢?这利润,够大吗?”
宋嘉德顿时色变。
当天稍晚,在皇家造船厂,宋嘉德挑剔地绕着已有了雏形的巨型大船转了几圈,摇头道,“若是按照我们西方人的眼光,这船只太大了些,水手少了,操纵起来就很不灵便。”
他的神态与语气,和当天稍早相比,热情了不是一倍两倍,朱厚照和乐琰相视一笑,乐琰主动牵住了朱厚照的手,王守仁却按捺不住了,捻着胡须淡淡地道,“大明别的虽然不多,人,却是从来不少的。”
宋嘉德回眸一笑,当真是艳惊四座,他点头道,“是,我们西洋人少,所以喜欢机动的小船。第二,现在南洋的火器也发展起来了,我带来的这箱子火铳么,在南洋还算是先进的,但你们大明的火炮,我也看过几次。在南洋不能说是独一份了。”
大明曾经保持过的技术优势,已经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渐渐消失,这是难免的事,朱厚照也有心理准备,他和王守仁交换了一个眼色,王守仁就冷笑道。
“你们欧罗巴也未必有大明这样先进的火炮吧。波塞冬号上的火炮我们试射过了,准头与射程都不如神威将军。”
宋嘉德略带自负地道,“那是艘老船了……”他敲了敲造船用的木板,又挑剔道,“这漆上的不平整,进了海漏水怎么办?”这才把话题转回来。“现在的新式火炮很吃香,我也顶多只能弄上三四尊,你们能不能仿制出来,能不能用在这福船上,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分出去的半成干股,果然是值得的——你不给他利益,宋嘉德办事会有这么经心?乐琰得意地冲朱厚照挑了挑眉,朱厚照笑着轻捶了她一下,才问,“大约要多久?”
宋嘉德踌躇了一下,还是如实道,“其实从欧洲过来,抄捷径的话,来回半年就够了。连上买卖货物的时间,顶多七个月吧。”
来回半年,在欧洲的时间只有一个月,这样短的时间内就能弄到火炮,可见宋嘉德在欧洲的关系网是很深厚的。乐琰知道他不无向自己炫耀的意思,便点头道,“宋老板真是神通广大。”
她在心底估算了一下,又问王守仁,“一年后,福船可以下水了吗?”
王守仁扫了眼宋嘉德,咕哝道,“若是宋老板肯借我们几个船工,一年内绝对能下水了。再仿制出几十艘,也只用一年而已。”
乐琰便道,“那就以两年为限,正德六年这时候,我希望我们的船队,已经开往欧洲!开往新大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