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到底先是夏儒的继室,再是乐琰的继母,听了乐琰这话,一时就尴尬起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便低头吃茶。乐琰望了她一眼,勉强捺下心中的火气,放缓了语气道,“爹爹这样做,实在是太过分了些,诚然,咱们家现在,也是正港的皇亲国戚,论起身份,并不比什么人低,可这也不是说,就能胡作非为。女儿在宫中立足尚且不稳,哪有就摆起国丈威风的道理?”见秦氏满面羞愧,便不再数落,问道,“爹爹的性子,我是挺了解的,若是没人怂恿,他断断不敢这样胡作非为——是谁在他耳边吹的风那?”
乐琰这样发作,秦氏心里,早是慌了,她虽然知道乐琰必定不喜欢夏儒的作为,但也没想到会生气到这个地步,在心中暗暗猜测了半日,才道,“是新投来的清客相公,贾什么什么,专会带着你父亲出去吃喝嫖赌,我久已觉得这个人很不地道,没想到,心也黑成这个样子。”
乐琰沉吟半晌,才换了笑脸出来,道,“这事儿,想必也不过是赔几两银子罢了。那强占的地都退了,再赔农户们些钱,也不会有什么不得了的结果的。若是有那一等泼皮要借机来闹的,便到府衙去把事儿说清楚。我们家可不能被看成是仗势欺人,鱼肉乡里之辈。要知道这外戚的风光,不过是一时,到底比不过豪门大族,世代富贵,乐琼将来总是要接手爵位的,到时候该怎么办那?”
但凡女人,总是更看重小孩的,秦氏本来有些不以为然,此时也连声称是,又拿了甜雪、兰雪的婚事与乐琰说了几句,见乐琰眉宇之间犹是郁郁不乐,便找了话出来道,“那年家四娘,近日常被张老夫人接到张家去说话,与我也见过几次的,也不知道老夫人是否有意将她说给张小公爷。”
张仑的父亲去世,他就成了小公爷,说的,自然是他了。乐琰眉头挑了挑,讶异道,“是了,先怎么没想到,也有可能是他的。”年永夏之前也在张家出入过,和张仑巧合下碰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丽雪与纹贤,都同她交好,没准是问了出来,这才想撮合此事。张仑性格敦厚温柔,与年永夏倒是良配,只是……到时候,年永夏便有机会,时常出入宫闱了。
乐琰沉吟片刻,料得丽雪没与她说,怕也是不想她反而多心,便也释然。她也不是那一等幼稚的小姑娘,觉得和谁做了朋友,就要掏心挖肺,不计自身地为她着想。丽雪嫁到顾家,就是顾家的人,有能力为哥哥说到这样优秀的女孩子做妻子,是一桩好事之余,未来的英国公夫人,是她顾家的亲眷,受过顾家的恩惠,两家的联系,也就更紧密了。这种有多重益处的事,她要是只是顾忌到自己的一点忌讳就放弃了,那也就不是未来的镇远侯夫人啦。在乐琰自己来说,虽然有这样的担心,但抓不住男人的心,就算把一百个年永夏流放边疆,他也是可以找到别的替代品,抓得住男人的心,他身处美人堆里,也照样只是看看就罢了。虽然没有伟大到会亲自促成这桩婚事,但,装着不知道,也就是了,单纯作为年永夏的朋友,她还是满为这桩婚事开心的,郎才女貌,确是良配。
“的确是良配,只是算来小公爷后年才出孝,年姑娘那时,已经十八九岁,却是老了些。”乐琰笑着说了一句。
秦氏是不知道她与年永夏之间的那段公案的,闻言就笑道。“说来也是,可到现在,年家回绝的亲事,怕不有一百桩?到时候,除了小公爷之外,谁敢娶她啊?”说着,乐琰也欣羡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好事呢。你看纹贤,又是别样的冷清,到时候婚事怎么着落,还未可知呢。”
说到纹贤,秦氏也是叹息,她对这个文雅秀气的女孩子,倒是很有好感,点头称是之余,又与乐琰说了些亲戚家的琐事,见到了饭点,就起身告辞,乐琰还要留她吃饭,秦氏却道,“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我着急回去告诉你父亲知道,便不多留了。下回再进宫与你好好说话吧。”乐琰便不再留,亲自把秦氏送到坤宁宫门口,看着她去了,方才满面阴霾地回到正殿坐下,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生气,你看我,我看你,顿时大气不敢出,半日,青红才奓着胆子上前问道,“娘娘,是摆膳的时辰了?”
乐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想了想,道,“传膳吧传膳吧……妈的,你先别走,陪我说几句话。”青红便抖抖索索地站在一边,低下头连望也不敢望乐琰。
乐琰又是寻思了半晌,心中直是腻味得不行,夏儒平时看着,不过是个没主见的烂好人,没想到没脑子到这个地步,只是,到底那是她的亲爹,这件事该怎么处理,还得先看看当年张太后的两个弟弟做了错事,她是怎么处置的才好,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对着青红,问了出来。
青红一听乐琰的话,就猜到了秦氏进宫,必定是带来了类似的坏消息,沉思了片刻,才反问道,“娘娘可知道,出了人命没有?”
“出了人命如何,没出又如何?”乐琰拧眉道,青红便笑道,“这没出人命嘛,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陛下疼惜娘娘,算不得什么大事。一两条人命,也不过多费些周章罢了。只不要是当街打死人,都没什么难办的。奴婢跟着太后娘娘十多年,也就是国舅爷当街打死人那一回,先皇发了火,娘娘跪了半个时辰,才得了口风。”
她的语气是这样轻描淡写,乐琰不禁是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才口吃道,“是,是有个人气不过,在我家门口吊死了,这怎么算?”
“他要寻死,那是他的事,与别人有什么关系么?自己受不得一点小气罢了。”青红的语调,便更是轻松了。乐琰瞠目结舌,心情却更坏了,她穿越到现在,手底下的人命,也有个一两条,当年给庶弟下砒霜时,心里想的是只有你们病了,我才能好好的活着,为的是挣扎求存,并无多少愧疚;处理那个多嘴的林家媳妇,也觉得这是为了姐姐着想,纵有不忍,但终究是因为这媳妇自己出言不慎,惹祸上身。只是那在夏家门口吊死的农户,又有什么错处?不过倒霉在被夏家看上了土地,便被逼上绝路,到了这个份上,却连秦氏这等明理的人,都不觉得是什么天大的事,这公道良心四个字,难道真是不存在的?
青红见她半晌不说话,脸色又很难看,便害怕了起来,不敢多说,乐琰僵了半日,打了个寒战,才起身道,“饭摆齐了?”说着,缓缓走到堂屋,果然尚膳与宦官们,正忙碌地把膳桌抬了上来,琳琅满目,都是珍馐。乐琰看了,仿佛眼前闪烁着民脂民膏几个大字,慢慢地吃了几口饭,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叹气道,“这世道,真是该死极了!”
话尤未已,朱厚照便掀开帘子进了坤宁宫,也正黑煞着一张脸,听了乐琰的叹息,倒是怔了怔,打量了乐琰几眼,乐琰心情正是不好,也不理会他,自顾自把碗筷放下,挥手道,“都撤了吧。”
朱厚照也呆了下,看了乐琰碗里剩下的大半碗饭,哼了一声,却不说话,直入内间,撩起珠帘狠狠一摔,好几颗琉璃珠子,就这么被撞到地上粉身碎骨,众人气也不敢透,上前收拾饭桌地收拾饭桌,清扫地面的清扫地面。乐琰眉头紧皱,心道,“我还没发脾气,你又来发什么鬼脾气。”但终究,夏家的事,乃是夏家这边不对,她的闷气,也不知道该冲谁发去,也有些害怕朱厚照是为了这件事生气,踌躇了片刻,还是慢慢地进了里间,站在门口,望着脸冲里躺在床上的小皇帝,轻声问道,“吃过没有?”
朱厚照扭了扭身子,也不知道是吃了,还是没吃,乐琰见他没有不搭理自己,心里就知道,怕不是为了夏家的事发火,想来,他也没那么高的思想觉悟。心就放下了一半,倒有几分好奇起来,走到床边坐下,按着朱厚照的肩头柔声道,“怎么了,一回来就摆个脸色,是我长得难看,碍着你的眼了?”
朱厚照其实心里也是有几分虚,生怕这个脾气激烈的皇后,见自己不给她好脸,便闹起了性子,听乐琰这温柔的语气,不知怎么就是一阵委屈,翻了个身靠着床头半坐起身,仍旧是望着床顶不说话。乐琰看他眉头皱得死紧,不由得就把自己的那点委屈忘了,推了推他的眉头,问道,“怎么回事嘛。”
“……”皇上看着床顶,嘴里嘟囔了几句话。乐琰皱眉道,“什么?怎么了?”
朱厚照叹了口气,转过目光望着乐琰,轻声道,“崔杲盐引的事儿,被户部给驳了回来。”
乐琰顿时松了口气,笑开了又推了丈夫一把,“嗨,我当是什么大事儿,户部退你的旨意,难道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回是怎么说的?”
朱厚照仍然是眉头深锁,拳头,也依然握得死紧,话似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们说,这,不合祖宗规矩。”
乐琰就呆了。
不合祖宗规矩?永乐开海禁,也不合朱元璋的规矩,宣宗让太监读书识字干涉政治,不合祖宗规矩。国朝到现在两百年了,还有多少事是合乎祖宗规矩的?户部这样说,是把朱厚照当傻子糊弄,还是怎么着?这么敷衍的答案,能不叫人生气?
“我……”乐琰硬生生把日字吞进肚内,“去,这帮子该死的官僚,脑子想的都是什么事儿,合乎祖宗规矩的事,到现在能有多少?你没应吧!这可不能由着他们去了,长此以往,谁还把你当回事儿?盐引事小,威严事大!”
或许是因为乐琰的反应,也实在是激烈得可以了,小皇帝嘴角绷紧的线条放松了下来,无奈地挥了挥手。“这我还能不坚持?户部昨日就上了奏折,今天阁相也都来劝我,叫我收回成命,我已是说了,旨意都下了,这盐引,我还非要不可!”
“就是!钱又不是我们两个花掉的,孝庙的丧事,把内库已是花得河干海落了,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地?这存心找碴啊!”乐琰气得捶了床栏一下,却不防用大了劲,痛呼了声,朱厚照忙起身笑道,“疼了吧?”说着,拿过她的小手,在自己手中一阵揉捏,又放到嘴边呵了几口气,一边道,“事儿要是能这么好办,那倒好了。麻烦就麻烦在连王岳那个老不死的,都站在内阁那边,说我不该无故动用盐引,我这是无故吗?难不成,我抄了他王岳的家去找银子?这帮子老家贼,想的就只有往自己家里搂好处,我才动了一点心思,就满口全是大道理,他妈的,当我不知道是吧,他们还不都是家财万贯?感情这穷的不是他们自己,话说得就响亮了?”
当时当阁相的,的确个个都是大地主,绝没有什么当到了首相,家里还一穷二白的事情,几千年来中国也不过就出了几个这样的完人而已。他们自己有钱,却恨不得皇家一穷二白,这实在是过分了,乐琰也道,“三相在前朝,也不至于这么跋扈吧,到了地下,他们怎么去见孝庙啊?这样欺负你,真是过分了!”
朱厚照见小妻子气得满面通红,双颊鼓鼓的,好似颗红苹果,心中的气,却平了些,反过来劝道,“哪个皇帝不和内阁扯皮?我是皇帝,他们还能奈我何?倒是你,今儿怎么才进了那么点米粒?什么事闹得我的心肝这样不开心?——难道是你继母不识好歹,给你气受了?”说到后来,眉头却又皱紧了起来。
乐琰叹了口气,心道,“与其等他自己发现,倒不如主动坦白。”便爽爽快快地把事情原本说了出来,朱厚照的反应,与青红如出一辙,听了不但没什么不悦,反而笑道,“哦,这事,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呢。说来,也是我小气,本来应该多给点田地的,现下岳父既然自己占了,那便就这么着吧。”见乐琰犹自皱眉,便又道,“你可自己掂量着,皇庄数目不多,要是再给他几个,咱们就不够使了。”
乐琰气得打了他几下,怒道,“人命关天啊!你怎么是这个态度!”
“我为你娘家着想,你反倒来怨我?”朱厚照深觉女人不可理喻,坐起身不可思议地怒视着乐琰,乐琰支支吾吾半晌,背转身气道,“我不管!反正我就是生气!这可是一条人命那!怎么你、你们都是这么草菅人命的?”
朱厚照甩了甩手,想要说什么,又气得想不到话来回,半晌才怒道,“懒得和你计较!”说着,甩门而去,乐琰扑到床上捶打着被褥,好半晌才平静下来,自己苦笑道。
“为了这种事吵架,我也太大公无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