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是想好了?”秦氏注视着继女,缓缓问道,“这块怀表,你是真的不要了?”
一块怀表虽然贵重,但也并不是买不起的东西,秦氏还不至于如此眼浅,她真正问的自然不是怀表,而是怀表所象征的意义。乐琰对此,心知肚明,点了点头,轻声道,“请母亲谅解,女儿实在是任性了。”
秦氏皱眉道,“一家人,说这什么话。能有那个福分,固然是好,但没有,也并不就比别人家差到哪里去了。千千万万的女子都做着梦呢,你不愿掺和,那是你知道本分,不轻狂,是大好事呀。只是……你是遇到了谁,给你这么大的气受?”
乐琰进宫一次,出来就变了态度,也难怪秦氏要有此一问,她早想好了答复,只是目注怀表不语。秦氏见状,也是叹了口气,不再问下去,反而道,“也好,选秀就在这几年的事,亲事啊,还是越早订下来越安心,否则要去折腾那些事儿,也实在是兴师动众。我也早在为你打算了。等你爹爹回来,我和他商议过后,就找媒婆上门,到时候,你可不要一味害羞,也要和我说说,你喜欢怎样的男儿。”
“女儿没有缠足,婚事也的确是要慢慢的访,才能找到合适的。这,女儿心里还是有数的。”乐琰平静地道,秦氏面容一松,笑道,“也别这么说,现在的人家,有些学识的,也都不在意这个。”说着,又拿起怀表递给乐琰,道,“这是那个西洋人与你做的买卖,也算是个念想,你就拿回去丢到箱子里头,也别给乐琼。他还是个小孩子,糟蹋了这么好的东西,岂不可惜?”
乐琰无法,只得把怀表收了回去,秦氏即使通透得很,也不禁是再三问起她在宫中的遭遇,乐琰被她逼问得无法,索性合盘托出,把朱厚照欲将自己收为选侍,年永夏娶为太子妃的事半吐半露地说了出来。果不其然,秦氏也是气得脸色大变,夏家、张家都是官宦人家,与年氏这样的良家相比,自然是要高贵上几分的,去太子宫中做个选侍,还真是委屈了乐琰与她身后的势力。若是自己家真的把乐琰就这么送进去,那岂不是成了卖女求荣?这样看来,却是要早早的放出风声要为乐琰择婿,好断了太子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才是上策。只是她也不愿再增加乐琰的愁苦,只是找些好话出来安慰乐琰,又许了她一副厚厚的陪嫁,乐琰自然是道谢不迭,等夏儒回来了,这才回房不说。
这边秦氏仔仔细细地把事情对夏儒说了,夏儒也是眉头直皱,捻须思量了半日,才缓缓道,“这么说来,太子对乐琰倒也算是情深义重了。只可惜,选侍之位,到底是薄待了我们夏家。从来大国朝后宫,都是良家女子充塞,我们家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起复指日可待,算啦,还是早些放出风声,为她找个好婆家吧。”
“只是张家那边……”秦氏有些为难地道,夏儒哼了一声,他和张家关系疏远,固然有自己的过错,当张家的跋扈,也是他不能接受的。
“那是我的女儿,还是张家的女儿?横竖,张家内部也未必是平静无波。不论大房是怎么想,二房的两个连襟,总是真心为乐琰考虑的吧?又是女儿自己的意思,想必,也是不会太过怪罪的。”
秦氏盘算的结果也差不离,夏家和张家不同,张家希望在后宫中安插一个自己人,为的是多结一层关系网,并不会在意乐琰是选侍还是太子妃,或者一个受宠的选侍,对他们来说还要比不受宠的太子妃强。但夏家根基薄弱,并没有那么多羽翼要照顾,对他们来说,富有诱惑力的却是伴随着太子妃之位到来的爵位,那可是比官位更稳当的荣宠,足以保证夏家的下一代有个好出身。因此,太子妃被许诺给了年永夏后,夏家人自然是热情大降,而对乐琰的亲舅舅来说,外甥女不管是当皇后,还是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他们固然是盼着前者,但也绝对不会在后者上故意作梗,毕竟现在在谈论的,可是乐琰的终身幸福。那么,张家也就失去了因此为难夏家的理由。
当晚秦氏便和夏儒商量好,过上十天半个月,便请媒婆上门。好在,乐琰近年来行事低调,只留下了才名,却不会让人联想到宫中,否则这婚事还不好找呢。
且不说夏儒夫妻两人是怎么商议,乐琰回到房内时,已是寻常的安睡时辰,今日本该青金值夜,婉玉却道自己身子快来了,想和青金换换,免得带着红睡在小姐身边,多有不便。青金只是老实,人却不笨,几年来婉玉与乐琰的诡异互动,她都看在眼里,还道婉玉是想和乐琰说说私话,二话不说,便抱起包袱往耳房去了。乐琰坐在书桌前,对着一叠空白笺纸发呆,对两个丫鬟私下的勾当,仿若未闻。
婉玉察言观色,先不说话,而是泡了一盏淡淡的桂花茶端到案头,又亲手摆了一碟子乐琰平常爱吃的点心送来,轻声道,“姑娘晚饭吃得不多,用些点心吧?”
乐琰扫了婉玉一眼,见碟子里果然都是自己爱吃的芙蓉饼、如意饼、薄脆一类,心中一软,原本不愿搭理她的,也就懒声道,“不用,放着吧。”婉玉微微一笑,将碟子摆在乐琰手边,自己站在一旁,却不离去。果然过了几刻,乐琰又道,“坐。”
婉玉自从效忠以来,倒是被乐琰看做了半个知己,虽然不是所有事都与婉玉交底商量,但她聪明谨慎,又握有乐琰也不得不重视的渠道,两人的关系有时竟是半仆半友,乐琰心烦时,屡屡让婉玉坐在身边,陪她分析局面,理顺思路。因此婉玉并不惶恐,找了个绣墩来在乐琰身边坐下,笑道,“姑娘,今日在宫中出了什么事,可否说给奴婢听听。”
乐琰闷哼道,“该知道的,你不是都知道了吗?高公公和你说的是什么?无非是叫你劝劝我,让我别发脾气,安着心受了选侍这个位置,好处少不了你的?”想到婉玉与高凤之间的熟稔,又好奇问,“你和高公公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婉玉神色不变,淡淡道,“奴婢曾被打发到惜薪司下,做个运炭的宫女,当时惜薪司正是高公公掌管。高公公与奴婢都是宝鸡人,对奴婢有几分怜惜,便认了奴婢做个干孙女。姑娘,高公公对您说的话,您要好生品味哩。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您的委屈,还是有人能体会到的。”
想不到婉玉的来头居然这么大,乐琰心下暗凛,随后却又自嘲起来,自己一旦定亲,婉玉在这里的工作也就完成了,到时候送了出去,管她去哪里,两边干净,还防什么。因此并不计较她隐瞒了自己的出身,冷笑道,“谁能体会到我的委屈?我倒要谢谢他了,你以为,我真是觉得那个选侍之位,配不上我吗?”
婉玉面露不解,乐琰见了,也觉得自己过于做作了,她一个明朝土生土长的婢女,心里会觉得乐琰的怒气是针对宫中明显偏心的安排而来。是啊,身为五品郎中的女儿,却要屈居于一个秀才的女儿之下,自然也让人觉得很不平衡,但归根到底,她只是认清了局面而已,哪怕朱厚照的天分才情再高,他也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如果自己对他没有那一丝朦胧的——甚至是并不朦胧的好感,她只会将怒火压在心底,为自己谋取太子妃的位置。然而有了这丝爱意,她又该如何面对在婚姻伊始便存在着的第三者?
“奴婢愚钝,不懂得姑娘的用意,但奴婢也觉得,现下这个机会,已是太子为姑娘求来的。尚未大婚,先有选侍,太子身上就担了荒唐的名声,太子对姑娘情深义重,还请姑娘三思啊。”婉玉徐徐道,她自信自己说的这番话,虽然未必能扭转乐琰的态度,却也可以让她怒气稍减,自己也就足以对上线交代了。“三年不见,太子却依然是这样的关照姑娘,没有情意,他又是何必呢?”
乐琰也不禁点头道,“是,三年未曾见面,他心中依然有我的位置,不错,他对我够好了。可惜我是个贪心不足的人,若是我不要的,他对我好不好,我并不稀罕,可我想要的人,只是对我好,又是不够的。有时候贪图两全,却往往两头落空,倒不如不要我求不到的,反而周转自如。你能明白?”
婉玉怔住了,她咀嚼着乐琰的话,越想越是怅惘,却也隐隐有些明白乐琰的意思。她是了解乐琰性格的,知道这位小姐,看着文弱秀气,却是个极为大胆泼辣的存在,思想也往往异于常人,时发惊人之语。不愿与人共事一夫,在别人来看,简直是荒唐到了顶点,但乐琰却早已流露出类似思绪,曾说过,将来择婿,要找个谨慎守礼,自己却并不多么喜爱的,这样将来为他纳妾,也不会怎么难受。如今的意思虽然含蓄,却已经是斩钉截铁地表露了自己的决心,又委婉地暗示了,正是因为她对太子有一丝好感,才不愿接受选侍之位。
那,若是太子为她求到了正妃的位置,姑娘是否能容得下年永夏与她前后脚进门,做个选侍呢?
婉玉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也不是她能管得到的。她只是基于本分,又说了一句,“姑娘可真是想好了?”
“你就这么和他们说吧,太子真的聪明,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的。”乐琰略带不耐地道,婉玉不敢再问,点点头,不知怎么,又加了一句,道,“姑娘,奴婢也觉得,嫁给寻常人家,也有嫁给寻常人家的好。”
“稀罕,”乐琰本来又快滴下泪来,此时破涕为笑,亲热地顶了婉玉一指头。“你以为这是由着咱们选的?告诉你,寻常人家找得到没有,还未必知道呢,我这双大脚,就足以挡掉不少好姻缘了。继母前头才说,要快快的找个媒婆,叫她访上好几年,说不准才能访到一个不在意的。”
动作这么快?婉玉暗自心惊,抿嘴笑了笑,道,“奴婢是姑娘的人,自然觉得姑娘哪里都是最好的,别人名气再大,奴婢也觉得,还是姑娘好。”
“那个年永夏,咱们俩谁也没见过,或许她真是比我要好也说不定。”乐琰摇头道,“从前有那个想头,就觉得她是个可恨的人,如今退了出来,我倒是希望她真和传闻中一样出色,太子那样的人才,也要配一个出色的人,才能绑住他的腿儿,不叫他跑野了。”
婉玉一时不知如何答话,乐琰前头还在伤心,现在就俨然没事人一样,这份洒脱,叫她反倒有些同情起太子来。太子为她做的,别人不知道,婉玉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都是准备在这会儿慢慢告诉乐琰的,只是此时说出来也没用了,便不提此事,而是说起了黄三娘黄娥,与乐琰道,“那也是个聪明的姑娘呢,白玉娃娃一般,也不知道谁家的少爷有福气,能娶到这样的好女儿。”
“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也是说不准的,没准儿,她的夫婿我们还认识呢。”乐琰拍拍手,起身道,“这都几点了,你也不说一声,睡吧。”
婉玉便服侍乐琰洗漱过了,换上睡衣安歇下来,又四处巡视了一遍,见门窗都关好了,这才举着蜡烛回到床边,乐琰似乎是已经睡着了,见到火光,翻身冲里,弯成了个大虾米。婉玉便自己在窗边的炕上躺下,在蜡烛上笼起了灯罩,室内一下昏暗起来。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远处的打更声,单调的梆梆声,很快便让婉玉迷糊起来,在她的呼吸渐渐均匀了之后,屋内终于是响起了轻轻的啜泣声,却又低沉得仿佛并不存在。玉老虎动了动耳朵,跳离了熏笼,跃上床喵喵地叫着,蹭着纱帐,婉玉被惊醒了,揉着眼起身问道。
“姑娘?可是有吩咐?”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玉老虎似乎安顿了下来,又响又沉地在床头打起了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