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怔了怔,没想到乐琰问了句这话,她本来还以为乐琰要讨论的是今后的对策,却不想她却关心起了自己。一时间,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却也不是不感动的,考虑了半晌,才道,“奴婢自小就父母双亡,受训后,便进了夏家,唯一的愿望,也就是恢复自己原本的名字。别的,便也……”
乐琰也没想到是这个要求,默然片刻才道,“唉,你这么说,我倒是难受了起来。其实主人家改了你的名字,又算得了什么呢,在心里你当自己是谁,你便是谁。”
珊瑚知道乐琰的性子,虽然也有急躁的时刻,其实却是最讲理的,并不讨厌被顶撞,放胆冷笑道,“姑娘说得轻巧,婉玉身居下位,生死都在他人手中,就算心里当自己是谁,又怎么能做得了数呢。”
乐琰摇头道,“你不懂……”但旋即又想到,在这个人身自由完全由一纸契书决定的年代,和奴仆说什么‘你不以为自己是个奴仆,你便不是’,还不如直接扇珊瑚几个耳光,便换了说辞,“你现下虽然是奴仆,却并非终生都是。若是你有心上人,我许你以良人身份出嫁,如何?”
这个条件对别人来说倒是平常,但对珊瑚这样手握主人家秘密的婢女,要说不优厚,那就有点贪心不足了,珊瑚犹豫了一下,起身跪谢了乐琰的恩典,乐琰抬手道,“不必如此,改名的事,还要找个机会,否则难免惹人疑窦。今后私下,说话可以不那么小心。”
两人都是心知肚明,从这一刻起,婉玉才算是完全效忠于乐琰,人并不是机器,说声效忠于某某就对他掏心挖肺,不许以恩典,乐琰也无法放心用她,而没有这个承诺,婉玉也没有努力的目标,此时两人反而要比之前来得更加融洽,乐琰当即就把修改过的计划说出来与婉玉商量细节,婉玉也是尽心尽力地为她谋划了接下来该走的几步,只是两人怎么计较,都没法把回京时间安排在一年以内,最终,也只得算了,婉玉是极为遗憾,乐琰反而安慰她道,“该是我的,纵使是隔了千山万水,那也依然是我的。”
“姑娘生得也是极为俊俏呢,哪里就输给那个年四娘了。”婉玉自有一套自我安慰的手段,两人又计议了一番,见快到了午饭时间,甜雪兰雪也都快下课了,怕是没多久就要来找她说话,珊瑚忙去开了门,见青金怔怔地站在廊下,脸上一片茫然,不由得皱了皱眉。招呼着她进屋服侍乐琰调颜色画小像。
这是夫子前几日布置下来的功课,不过没有规定上交的时间,乐琰只是见那蝉翼宣正好被裁成了相等的两片,便来了心绪画上几笔,她的画工那是难免带有日本漫画的痕迹,和当时流行的画风并不相同,甜雪兰雪进来时见到了,倒是都觉得新鲜,都道,“姐姐不愧是才女,连这小画,看着都是那样有趣。”
“这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不过是我们姐妹间流传着好玩罢了。”乐琰大尾巴狼似的说,在这两个妹妹面前,她是不敢太过放肆的,好说也是自己的亲表妹,要是带出了自己的任性脾气,那可就对不住外婆与舅母了。“这是甜雪,这是兰雪,看看我画得像不像?”
叫两个明代仕女来评论大眼睛尖脸蛋的日漫风国画像不像,那显然是强人所难,但甜雪还是欢欢喜喜地收下了自己的小像,直说新鲜有趣,兰雪的还差几笔,乐琰承诺吃过午饭便画完给她。一时老夫人屋里传饭,三姐妹便起身到了堂屋,王氏早已是站在桌子跟前打量着桌上的碗筷等物,见三人到了,笑着道,“今日有螃蟹吃,可别贪多了。”
兰雪是最爱吃螃蟹的,不禁欢呼起来,旋又垂头道,“唉,哥哥也是爱吃螃蟹的,不知道在书院能否享用到美味呢。”
他们兄妹情深,却是勾起了乐琰的思乡之情,乐琼年纪虽然小了点,但也正是因为年纪小,对乐琰才是彻底的真心真意,两人几年下来,也是有些真感情的。只是,为了让缠足风波真正从坏事变好事,怕是短时间内她也只能把乐琼放在心底默默思念了,也不知道回去时乐琼还记不记得她这个姐姐。
信很快就写好了,乐琰在信里重点点出了她离家的原因并非是与夏老夫人闹矛盾,而是因为本来就说好了重阳节后要到舅舅家去玩乐,由于外婆思念心切,一大早就派了马车来接,因此匆匆而去,由于重阳节时的争执尚未解开就离家外出,为此,惹得祖母误会。这是她的不是,请祖母不要和她计较。
夏老夫人收到信之后,也不得不承认乐琰的这个借口找得不错,一下就把事情的性质变了个味道。头天争执,第二天被早就说好的外祖母家接走,与头天争执当场出走,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前者顶多是说明夏二姐脾气不小,后者就牵扯到孝道这个敏感问题了。老人家看完信,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吩咐下去,第二天,便有媳妇上门接人了。
依着乐琰,老夫人也不容易,当面吃了那么大的一个亏,现在为了大局考虑,还要主动接她回去,也就别再摆什么架子了。不想,不但宇文氏不放人,连王氏也直说不该这么轻易就妥协,直到人来了第三次,宇文氏这才松口,犹自叮嘱乐琰得了闲要时常过来。乐琰也就这么结束了两个多月的寄宿生活,回到了夏家。
两个月没见,夏老夫人老了不少,鬓边的银丝星星点点,看得乐琰心中也是不那么好受,只是这一个双输的场面,真要说起来,她完全是被害者的角色,夏老夫人弄巧成拙反而被反噬,怎么都怪不到她头上,因此不好受归不好受,乐琰的态度却依然是淡淡的。她向夏老夫人行过礼,又对凌氏福了几福,一脸只是到亲戚家小住后回来请安的样子,凌氏满脸尴尬地笑容,在两个面色深沉的女人中间,左右看了看,忽然起身道,“侄女儿今儿刚回来,院子里想必要好好清理一番,我瞧瞧去,一会儿再来侍奉母亲。”
夏老夫人的表情稍微有些松动,淡淡地道,“你下去吧。”以乐玲为首的几个孙女辈见母亲都溜走了,也忙借口有事一起退下。乐琰知道和夏老夫人的谈判这才算刚开始,因此也没装腔作势,而是坐着没动,与夏老夫人比起了耐心。
这一等,就是近一个时辰,夏老夫人一直闭目沉思,身边来回事的媳妇与婆子络绎不绝,个个都是好奇地看着乐琰,有的还略带了些嫌恶,想来她们对这件事也都有自己的看法,不少人都是站在夏老夫人这边,觉得乐琰实在是桀骜难驯。
乐琰被展览了一个时辰,除了无聊之外,倒是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她与明代的千金小姐最大的不同还是那点:她见过的人多。想来现代的任何一个人从小到大接触到的人,总归是有千把个,但明代的本土千金,恐怕算上只见过一面的亲戚朋友,也不会超过一百人,对她们而言,或许被来往路人打量是再羞辱不过的事,但在乐琰,她会有所谓才怪呢。不论那些人怎么看,怎么议论,她大小姐一律是当作耳旁风,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
夏老夫人看她八风不动的样子,再叹了一口气,这才开了口,语气却是出人意料的和气。
“在舅舅家住的这两个月,可有什么新鲜事吗?”
乐琰愣了愣神,老实道,“从未出门,自然也没有什么新鲜事。”
夏老夫人冷笑了声,干巴巴地说,“是啊,这几个月,北平、金陵,最大的新鲜事岂不就是你的事?”说着,拿起茶杯低头吹了吹滚烫的茶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乐琰的反应。
“外头的谣言乱得很,却都是不实之言,祖母何须动气,时日久了,自然会被淡忘的。”乐琰漫不经心地道,夏老夫人点了点头,心知乐琰怕是决不会为此事道歉的,不禁又气起来,把茶碗往桌上一顿,任热水洒了出来,却是有几滴溅到了老人家手上,烫得她一缩手。
乐琰不是个傻瓜,她早知道老夫人等的就是一句道歉,但无奈这句道歉,她是绝对不会给的,为了更好的生活下去,她可以主动向夏老夫人求和,但原则性的东西她不会主动破坏。但这不意味着她就不打算讨好夏老夫人了,两人此时独处在堂屋中,热水一溅,她立刻就上前掏出帕子,又是给老夫人擦拭,又是略带心疼地道,“祖母千万别动气,孙女哪里值得。”
夏老夫人也不是傻的,现在她哪里还敢小看乐琰?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又说了一句,“你值不值得,自己心里清楚。”便也泄了气,说到底,她们两个都是夏家人,真要敌对起来,还不是任由外人看笑话?尤其秦氏与乐瑜的来信都已经挑明,乐琰大有希望成为宫中女官,甚至再进一步,也都不是没有可能。这大好的局面,已是因为自己强行要接她来南京而让别人崛起,现在如果还要和乐琰置气下去,恐怕会铸成大错也未可知,说上两句,也只得放过了她,乐琰笑着说了一句,“孙女值不值得,祖母日后自然会知道的,日久见人心嘛。”
夏老夫人也就借坡下台,淡淡道,“说的好,日久见人心嘛。眼下,这个南京,你是不想住,也得住了。”
这话说得很是,如果乐琰急吼吼地回到北京,别人会以为她和夏老夫人的矛盾越发激化,也是很正常的想象。乐琰早已准备在南京多住上一年,听了这话,毫不犹豫地道,“孙女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不妨,都说来听听。”夏老夫人挥手让她归座,端起茶啜了一口,深思着孙女的真实斤两,她忽然有种感觉,自己是一直小看了她。
“孙女还知道,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孙女要侍奉着祖母到那些女眷们的宴会上到处走走。”乐琰回答得很顺,这里面的用意,夏老夫人和她都能体会,反正就是要让全南京的人都知道她和夏老夫人关系好得不得了,那就基本达到目的了。
夏老夫人倒是没想到这茬,考虑了片刻,才叹道,“现在谣言已成,这么做,反而会被当成是欲盖弥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乐琰放在了一个较为平等的地位上了,或许是乐琰表现出的超龄成熟,或者是因为乐琰转身而去的勇气,让老夫人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乐琰自信地笑了笑,低声道,“那若是侄女可以使动锦衣卫京畿、江南两个卫所呢?”
夏老夫人愕然,这次,她是真被镇住了。
乐琰很快就重新在夏家安顿了下来,而外界的谣言似乎并没有因此平息,反而多了好多个版本,甚至主角也从夏二姐变成了夏大姐、夏三姐、夏四姐,甚至连夏五妹都出来了,故事发生的地点也有南京、北京、苏州、杭州等好多个版本。而事情过程更是众说纷纭,有的持真实版本,有的人却口口声声说夏二姐三姐四姐分明是第二天才被接走,之所以传出这个流言,却是因为凌氏看不惯侄女的才名……有的却说是张家与夏家不睦,故意编造出来打击夏家的,一时间顺天、应天两地众说纷纭,直到谁也说不清真相为何时,夏老夫人终于是开始带着夏二姐开始走亲戚了。
夏家在南京经营多年,亲戚么,自然是五花八门,一时间真是没有名目都要找个名目出来请客,为的就是要看看夏老夫人与夏二姐之间的关系,一见之下,那夏老夫人对孙女是一如往常,不冷不热,冷眼旁观的,夏二姐却是百依百顺,时常还扑进老夫人怀里撒撒娇。显见得这流言说得并不是真话了,否则要故意遮掩的话,夏老夫人哪会始终板着一张脸?
就这样,伴随着弘治十三年腊月的到来,这沸腾了许久的流言终于是失去市场,夏二姐究竟有没有被逼着缠足,是否真的是在众人的面前转身就离家出走,已经并不在人们的关心范围之内了。夏家迎来了久违的平静,但针对乐琰的考验,却还远远未曾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