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杜文只用了五分力,被揍了一拳头的翟量还是感觉胸口发闷,差点喘不过气来。
杜文气哼哼道:“朕最讨厌人阴阳怪气地说话!朕自然不会为传言怪罪思静,但也不会为你这句开脱就笃信谁!你欠揍!”
翟量气息慢慢缓过来,觉得被他打到的地方钻心的痛。他攒眉咧嘴地自己揉了两下,叹口气说:“大汗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到底是一代明君。”
马屁拍完,感觉这主子没那么火大了,才又说:“不过,除了传言之外,其实事实么也不过是推测一推测就可以察知的。臣今日求见,也想着为大汗排疑解惑、平复心绪。”
杜文眯着眼睛审视了翟量半天,退几步撩起袍子坐下说:“讲。”
翟量说:“传言是从驿路上送粮的军伍那里传过来的,而送粮的军伍由大汗舅家负责,对不对?”
这是直指闾氏传谣了,话说得直,也说得狠。
杜文点点头,但道:“这不是证据。”
翟量点点头:“是的。臣的证据有二,对应两条谣诼之不可轻信。第一条是巫蛊之祸。臣家中读儒学最多,女郎家耳濡目染也是如此,当然不排除有女眷信佛的——但无论哪个都没有巫蛊之术,说可敦突然笃信萨满傩术,臣觉得不大可信。”
接着道:“再者,崇奉巫蛊总是为餍足私欲,但是可敦求什么呢?求大汗宠幸?已经有了。求大汗伤病?没有大汗,她在平城宫四面强敌环伺,她还有活路?还有人说大概是求大汗此仗输掉——”
翟量自己笑起来:“大汗你觉得好笑不好笑?她求大汗早点搬师就是了,求输干什么呢?”
确实没有动机,而且翟思静素来“不语怪力乱神”,杜文点点头说:“这我信。但是——”
翟量抢着说:“另一条谣传就更不可征信了。说什么在宫里荒淫无度,简直是笑话!”
“朕给她的权太大了,确实宫中无可抑制她的人。”杜文斜眸看着翟量,“比如,听说大大方方请你去太华宫就有几次,这是明的,那么暗室之中又有什么,你倒如何拿出证据来证明一定没有?!”
他想着这一条,哪怕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也忍不住心头如蛇信般的阴毒之感源源不断地窜出来,自己都扼制不住。
翟量看杜文捏着的拳头压着桌面还扼制不住地颤抖,心道:果然是哪里最自卑,哪里就越要用强权来自我弥补。
他倒也真有证据,放松地笑道:“当然没有。人品这类虚的,臣就不说了。但看可敦现在又怀有四个月的身孕,纵使再天性无耻的女人,此刻也有心无力吧?”
他话说完,突然眼前一暗,随即脖领子被冲过来的人揪住了,他自己半个人都被提溜了起来。
杜文的声音很高,狂喜宛如狂怒,之下是颤音:“你说什么?!”
翟量吃了一吓,静了静气才说:“御医证实了的,可敦有身孕了。”
算算日子,正是杜文离去前栽种的成果,他此刻早被狂喜冲掉了一切怀疑,傻乎乎地松开翟量的衣领,还顺便给他掸了掸衣服,正好碰在刚刚下拳头的地方。翟量咧嘴倒抽了一口凉气,又笑道:“请大汗明察。”
杜文笑道:“看来麝香不靠谱。”
“啊?”
“没啥。”杜文若无其事说,撩开门帘看了看外头,叹口气说,“这会儿归心似箭,但是贸然就走,损失会很大了。”
翟量自己揉揉伤痛的地方,估计已经是一片淤紫了。但最可怕的一关过掉了,他也放松下来,笑着说:“再打下去已经是鸡肋了:雍州又吞并不了,其他城池也很难下。南楚的杨寄别看是个寒门出身,打仗有一套本事,但是臣估计他也不想恋栈。”
“为什么?”
翟量说:“家父曾说过,翟家在先朝南渡的时候没有迁徙,就是因为瞧着南楚不靠谱。宗室藩王掌权太大,闹出‘四王之乱’;门阀世族揽权太过,也总是要决裂于皇室的。所以寒门竖子如杨寄,才有了机会。但是朝廷忌惮不忌惮杨寄呢?一定也是忌惮的,不过想着借大汗之刀,一刀对付皇室的两个潜在敌手;若是大汗输了,反而成全了杨寄阀阅一方了,于他们并没有好处。所以背后必然是各种掣肘,杨寄不过是死撑着不能撤离——这么看,有什么不好谈的呢?”
汉室的门道,还真只有汉人明白。杜文虚心讨教道:“有道理。那是不是我这里许杨寄一点好处,他就肯退兵了呢?”
翟量说:“臣想是这样。杨寄是个大老粗出身的汉子,眼皮子浅,但是讲义气,大汗好好跟他谈,他借坡下驴,肯定同意的。”
杜文拱手道:“衡权,那就靠你了!”
翟量:“……”
与南楚大将军的谈判,自然是暗室之谋,不过在平城的春末夏初,梅子结满枝头的时候,朝中传来了大汗搬师回京的消息——不算凯旋,但也没有失败,盟约签下来,杨寄实力大涨,杜文也不算吃亏,大家心里也平衡下来,安心等着皇帝的归来。
闾太后已经到了临盆的前夕,心胸焦躁不安。原本狐疑的性格现在越发草木皆兵,伺候她的人是苦不堪言。
这日她又发作了身边的几个宫人,责打之后就不肯再在身边使用,全数发落到掖庭别苑打杂粗使。生产所需的御医、乳保、稳婆都是精挑细选,恨不得祖宗八代都要查过去。然而心里始终为一件大事焦灼,这天在大发了一通雷霆之后,好容易平静下来,对若欣说:“我的肚腹好像有点紧……”
若欣虽然怀过一个,但生孩子的滋味还是没体验过,有些紧张地问:“可要叫稳婆来看看?”
闾太后疲惫地摇摇手:“不必,以前杜文出生前也有过。女人产子的那段日子是最脆弱的时候,就连母兽都想着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对无意间闯进领地的侵犯者要龇一龇牙齿——人哪,也是一样的。”
她爱惜地抚着肚子,似乎在对若欣,又似乎在对那个还没到人间的孩子说:“甭管‘他’父亲是谁,总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小东西。做娘的,护卫孩子是天性呢。”
若欣眨着眼睛,鼻子有些发酸,但她跟着闾太后半辈子,格外晓得她此时的敏锐和猜忌已经达到了顶峰,她哪怕流露出稍微一点思念那个流掉的孩子的表情,只怕闾太后下一个下手清理的对象就是她了。
闾太后把发紧的肚子抚摸得松弛了,才自己吁了一口气说:“我家里阿干的回信到了没有?”
若欣赶紧收回情绪,点头说:“到了。尚书令这次是领军增援大汗的,增援的人马虽然没有大汗的人马多,但是等大汗回京之后,中军松懈之际,重新清理朝堂,还是做得到的。只是大汗事后一定会大为光火,那个时候,怕要撕破脸了。”
闾太后怔了一会儿,说:“我当然不想撕破脸,但是,我不先下手,自己就被动了。日后我再慢慢劝他——朝堂是他的,我不过是训政而已,只要他不违背祖宗家法,我也乐得逍遥。”
“是。”若欣驯顺地垂首,心里却想:这一遭下来,母子俩势必决裂。杜文是能忍的性子,而闾太后也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将来不出意外,总是太后走在前面,那时候杜文要算起账来,只怕没有人吃得消!但是,怎么办呢?寻常宫人,只有随着主子生或死,哪有自己主宰命运的可能?
只是,由此而生的颓丧,到底还是蔓草一般铺了整个心田。
闾太后再没有想到,她一手栽培的侍女也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产生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异心。
她爱怜地看着凸起的肚子上被孩子踹出的小小凸起,说:“要是个女孩子就放心多了,杜文也应该能容她;若是个男孩子——”
她自己大概也有些无力掌控天命的怅惘,半日才说:“该为他‘打仗’,我做娘的,也只有拼了命去为他打。”
她此刻只顾着缜密地吩咐:“翟思静那里,好像还是一派黄老的无为,若是她听话,还可以等她生下孩子再杀。但是马药婆和贺兰温宿,都是要紧要紧的人,掖庭牢房里要随时能把这两个弄死,不留后患。”
若欣提醒道:“可是马药婆被可敦吩咐转到廷尉了。”
闾太后“啊”了一声,最后皱着眉敲敲自己的额头:“怀了身子果然变笨了!廷尉那里多是杜文安排的人?我们的人安插不安插得进去?”
若欣摇摇头:“可敦虽然不做声,也是个厉害角色,眼睛到处盯着。这会子巴巴地安插官员进去,她就会有防备。”
闾太后想了想道:“那传贺兰温宿来。”
这也是她的一柄刀。她知道贺兰温宿最恨什么,也知道她最需要什么。所以见面就冷笑着对贺兰温宿道:“大汗马上要回来了。你和马药婆弄巫蛊的事是翟思静揭发出来的,大汗最恨这等东西,只怕你连个好死都没有!”
贺兰温宿脸色已然煞白。
杜文无情寡义,她还有不晓得的!贺兰家是他除之后快的障碍,她还有家族的庇佑么?!
闾太后看着她恐惧的样子,满意地蔼然道:“不过,我念你之前听话,给你一个机会……”
是日,贺兰温宿因在掖庭牢房谩骂可敦翟思静,被得知消息的太后喝令发廷尉责处。
由若欣出面,代太后向廷尉少卿解释道:“太后说,她近来身子骨不好,听不得宫掖里悲呼之声。可贺兰氏又实在可恨,该打该关押,你们请可敦皇后的示下,然后发到宫外的廷尉司处置吧。太后呢,眼不见,心不乱。”
贺兰温宿被捆缚廷尉司,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被呼喝叱骂如同奴婢,毫无皇帝嫔妃的尊严,然而她坐在马药婆身边的时候,镇定地说:“我们,在此一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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