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思静努力平复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看着在宫里到处玩耍的小阿月,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着里面又来的一个小宝贝,那颗有些软弱的心又坚定了。
她陪阿月玩了一会儿,玩到她揉眼睛要睡了,才回到皇帝的书室,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拿出笺纸开始写信。
有写给杜文的,不拿官驿发,可以更私密;有写给父亲叔伯的,则要烦劳李迦梨,以她的名义从西凉驿道上发,才可以避免被磨刀霍霍的贺兰部截胡。
还有则加了杜文的小印,各地的郡守和藩王,都要做好平叛的准备,誓不给贺兰部长驱直入的机会。
李迦梨娇蛮而傲慢,但不是藏奸的性格,翟思静叫她过来一说,她就答应了,依然是扬着脖颈:“可敦吩咐就是了。反正我的故国,我的家人,也没能耐对抗大汗,只有拿我充数,我么,也就是个充数。”
“李昭仪……”
李迦梨无所谓地笑笑:“自取其辱多了,已经无所谓了。讲真的,和贺兰昭仪比起来,我觉得自己的命还挺好的。”
“你去见过贺兰昭仪了?”
“嗯。”李迦梨看看她说,“太后叫我和郁久昭仪都去过了,大概是要威慑我们俩吧?反正看她真是可怜极了!几天就瘦得不成样子,浑身都是鞭伤,血黏在衣服上也没人给她换,吃的跟猪食似的。唉,虽是可恶吧,但这么着折磨,也叫人寒心的。”
翟思静默默地听着,等李迦梨离开了,她说:“派人给贺兰温宿送点吃的穿的,再叫御医给她先治伤吧。”
寒琼和梅蕊对这种争宠的人都没有好印象,都说:“女郎真是过分善良了!何必呢!”
翟思静说:“巫蛊重罪,她活不了的,既然活不了,让她静静候死也就是了,我不喜欢虐杀。”
虐杀,心里总有阴影。
经历过惨痛的人,要么变得暴戾无端,要么反而能感知别人的苦痛,因而生大慈悲心。国法在上,她私下里何必为肚子里的孩子结下怨气?
她接着又问:“我让你们查的事,有没有查到?”
“查到了。”梅蕊说,“是为女郎洗衣的粗使宫女,嘴不严,太后那里三百钱、两疋帛,就叫她眼睛发光了。”
“人带过来我问话。”
“是!”寒琼说,“鞭子和竹板我叫宫内宦官都准备好了!不老实就打着问!”
翟思静看了她一眼:“若是有心泄密,是死罪,论死也就罢了。若不至于死,按宫法处置。”
小宫女才十二三岁的模样,进来时知道糟糕,已经抖索成一团,见到翟思静的面就磕头如捣蒜:“可敦!可敦!奴婢知错了!”
翟思静道:“别哭,告诉我,他们给你钱和帛,是打听什么?”
粗使小宫女能知道的消息有限,她哭哭啼啼说:“奴婢能知道什么?他们老早给了钱帛,叫奴婢注意可敦的亵衣清爽与否,还说……各宫里都是这样子的……”
“老早”,看来,闾太后的手伸在后宫是老早的事了。打听后宫是否有侍寝,是否有怀娠,谁都瞒不住她——当年她对付先帝后宫的嫔妃,叫先帝后宫自她之后再无子嗣,未尝不是同样的法子,只是法子也未免太龌龊了。
“按着宫规,这是四十板、撵出去的惩处。”翟思静说,“规矩在上,我不好饶你。不过,你把打听的人名字给我,我给你刑杖折半。”
小宫女脸色发白,顿首连连:“好的!好的!我都招,我知道的,我都招!”
以为必死无疑了,结果只是杖刑,还能折半,感觉是死里逃生了。
等她一一说了,翟思静问:“你吓得这副样子,是怕活不成么?”
小宫女含泪点点头说:“宫里的奴婢都是蝼蚁似的,宫规只是摆设,但凭着主子的性儿处置生杀。”她还幼稚,扁扁嘴说:“宫里嬷嬷都这么说的,奴婢也是糊涂油蒙了心……而且……”
而且宫人哪有自主的权力!听闻太后那里要打听,无论如何也不敢不答应。
翟思静叹口气说:“冤孽。后宫整肃,只怕还是大活计。”又吩咐道:“叫行刑的别下死手,年纪轻轻,留着一身残疾,想想都可怕。”
寒琼突然眼眶一热,捂着嘴没哭出声来。
翟思静等人走后,才回头说:“寒琼,你也放宽心。等大汗回来,我这一关过掉,我慢慢给你们俩物色合适的郎君。”
这天晚上是梅蕊伺候翟思静休息。杜文不在,翟思静一个人怕冷清,也怕孤单,便唤梅蕊和她一道躺着,先做些针线,聊聊闲天,感觉眼睛累了,就熄了灯,还能说会子话。
“女郎,我是再不嫁了的。”梅蕊先表态,“我在宫里陪你一辈子。”
“那是干什么?一辈子,是这么简单好说的么?一个女人,一个人虽然不是不能活,可没个相知相许的人,孤零零一辈子也是可悲。”翟思静劝她。
梅蕊叹口气说:“但是我怕呀,想着臭男人的那副嘴脸,心里就寒。”被乌翰欺骗,被忽伐强.暴,哪一件都是噩梦,男人都成了她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再也不想尝试,宁可就是孤零零这样过一辈子。
翟思静轻轻把手搭在梅蕊的肩上,旋即感觉到她肩头一耸一耸的,发出压抑的啜泣声。
“世人皆苦……”翟思静叹息道,“但我们唯有往前看。梅蕊,若有那一天,你试一试好不好?”
梅蕊哽咽着点点头,哽咽着说:“我知道了。女郎,早些睡吧。”
翟思静第二日起,每日把奏折粗看一遍后再进行分类,一半给惠慈宫送去。其实送在平城的奏折都非急奏,加急的都是直接发到前线皇帝的行台那里。婆媳两个好像很默契似的,有些需要再奏议的,都会拿指甲在纸上划出印子来,然后或商酌,或留中。
贺兰部当然在蠢蠢欲动,大概怕迹象明显,都以“牧民游牧”为借口,调动着人马来往。闾太后说:“不杀在京的贺兰也好的。只要贺兰部有任何动兵戈的举动,我就一个一个给他们送人头去。”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景象,一个人笑得花枝乱颤。
翟思静对军事较为懵懂,自小读书,觉得宋襄公之仁是蠢,但不义之战又遗臭万年。见闾太后笑,她也笑不出来,只能说:“贺兰部与独孤部争女奴马氏的时候,关系闹得很僵,妾觉得,不妨从独孤部入手,他们本来就靠得近,钳制起来亦方便得多,尽量把叛变之迹早早扼杀掉。”
闾太后笑道:“胆小的孩子!草原的狼在猎食的时候,总会遇到凶悍的、长角的羚羊,若一味地追击,等待着羚羊自己没有力气,虽然肉能吃到嘴,可也累坏了。不如在羚羊群里搅闹,惹怒那些暴躁的公羚,一番角抵之后,公羚没了力气,正好凑口好吃。”
她拨着指甲,又抚着肚子里活泼好动的那个孩子,睥睨地看着这个儿媳妇,心里不由又轻视了汉人三分。
翟思静皱眉想了想,说:“妾看大汗打仗,虽有机巧,但更多也是稳扎稳打的……”
闾太后说:“你不必说了。我已经叫我娘家的驿奴,把贺兰索卢的头颅给贺兰部送过去。隔几日再送一个,隔几日再送一个。”说得笑嘻嘻的,好像送过去的不是人头,而是一盒点心之类的。
就是要逼得贺兰部造反,好把他们一网打尽。
当然,按太后的谋划:杜文在南边作战,北边无暇顾及,只能由她先指挥闾氏的亲军前往贺兰部攻陷。
搅乱一池清水是为什么?不就为了浑浊起来,好浑水摸鱼么?闾氏要重新掌控军权,不借机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吃掉贺兰部的大片肥沃的草原,岂不是傻?做太后的,又怎能不为自己的族人抓住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翟思静知道,闾太后虽然未必要和儿子反目,但是她天生对权势的掌控欲,决定了她只有抓着权柄,才能感觉心安,所以一切机会都不会放过。
然而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闾太后这会儿竭力地攫取权力,势必目中无人,而骨子里的血腥残暴都迸发了出来。虽不近庖厨,亦不免杀戮之罪。
翟思静立定主意不与她争,既是此刻身份使然,也是争不过她的这种狂热。
但不争是不争,也不能任由闾太后步步为营,把持朝政。翟思静掌控着皇帝的小印,能第一个看到四面八方来的奏折——亦是四面八方的情报网,始终在翟思静的手中。若闾太后选择做草原上的头狼,翟思静则得学着成为手持弓矢的猎人,一面搏虎,一面斗狼。天上鹰,地上犬,手中鸣镝与马竿,都要发挥作用。
召见翟量是好几日后的事了。
在太华宫的后轩里,门户大开,却把皇帝留在宫中的心腹远远地遣开——反倒是敞亮开来,既避了嫌疑,也免得有人偷听。
“已经杀了第五个‘贺兰’了吧?”翟思静叹气道,“前面三个,是‘秽乱宫闱’,太后的贴身宫女血泪画押;后面两个则是无妄之灾了,凭空就成了居心不良的叛国贼子,只怕暗底下腹诽的不少呢!”
翟量点点头说:“贺兰再忍下去,也势必被屠杀一空,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逼人造反,这也是绝的。不过可敦放心,瑙云城以及向东一大片,均是我翟家的部曲控制着地方。还有柔然栗水郡主,新嫁了柔然边镇将军,也投书家主,说是曾经仰仗你的恩典,愿意与翟家共守疆界。”
想必是祁真了,柔然草原阔大,部落之间结构松散,制度简陋,所以,她另嫁之后,那位做汗王的伯父也无暇再斩尽杀绝了,于是任凭她也占了自己个儿的一片天地来。
翟思静点点头说:“闾氏抢先要出兵,自然是趁着大汗不在,想抢这个先机,而且必然到时候是掳掠无度的。我们翟家得联合独孤,锁扼闾氏,不能叫他们一味地横冲直闯,倒把势力扩展开来。”
翟量服气地颔首道:“可不是!”
“大汗那里有没有消息到中书省?”翟思静还是担心他,“往南楚的行台,先头各种消息多得很,这段日子反而少了,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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