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面首三两天就私入惠慈宫,整夜都不出来;太后三天两头敲打自己的宫人,内外服侍的几乎都要换了个遍;还有对那双鞋子发出的抱怨,简直叫人心寒。
这些事儿翟思静知道,杜文也知道——人脉广泛、消息灵通就是这个好处,什么都瞒不过眼,什么都清清楚楚;但是,水至清则无鱼,有的事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
比如杜文这段时间会阴着脸,经常拿身边的侍卫或宦官宫女出气。翟思静知道是为贺兰家几个儿郎的事——做儿子的总归接受不了母亲这样。
可是这条又不好劝,反过来还得宽他的心。
杜文说:“我阿爷以前对她可好了!我小时候不懂,后来才晓得,阿爷唯一天天抱在怀里的儿子就是我;我阿娘在吃穿用度上有什么要求,他从来没有驳回;有时候她为家里兄弟求官,我阿爷会踌躇一下,考察个三五天,只要人不是特别差劲,一般也都肯满足。自从我阿娘进宫,后宫里再没出生过孩子,人人都知道闾妃惹不起,不是皇后胜似皇后。”
顿了好一会儿,才垂头嗒眼地说:“阿爷对她这么好,她怎么忍心?”
翟思静帮他抚抚背,然而不能改变他垂头嗒眼的沮丧样子。她只好说:“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难过的。但是阿娘又不是汉人,汉人女子也并不个个遵守从一而终,南楚上至公主,下至平民,女人家丧偶有几个不再醮的?”
杜文撑着头不爱听。
翟思静知道他骨子里还是有孩子气,父母在他心里是最完美的组合,哪怕父亲去世那么多年了,这个藏在心窝里最美好的组合被打碎了,他还是不愿意接受。
她只好换个角度问:“欸,你那时候在柔然发高烧做梦,说梦见的事情历历在目,就像前世一样。你是怎么梦见我的?”
杜文警觉地看她一眼,一点不想再提,被催了两次才说:“反正那时候你挺犟的,一点都不体谅我……”
翟思静“咚”地捶了他一拳头。
他才嬉笑起来说:“不过我更混蛋了,一点都不顾你的感受,把你都快逼疯了,我还觉得我对你挺好的。”
他蓦然想起“长越”,想起自己半是试探的时候曾提过让她肚子里的孩子叫这个名字——其实是肯定不愿意了,这场前世的痛,最好忘得越干净越好。
翟思静看他那眼神,先是试探,再是警觉,然后又有点怅惘。虽然料不到他会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叫“长越”这事儿上,但也知道这必然是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
她宕开一笔,故意又问:“那梦中的你在娶我前,身边有没有女人啊?”
“呃……”
上一世当然有的,她都嫁人了,他当时是一个失势的藩王,皇帝乌翰赐婚下来,他敢不娶?
翟思静冷冷“哦”了一声,点点头表示不说她也懂,转眸又问:“梦中的你后来有没有再娶呢?”
“呃……”
当然也是有的,不仅再娶,而且那些梦的碎片里,他记得自己后来简直是最荒淫的君王,把后宫用各种女人塞得满满的,然后在虚幻的宣泄里想忘了她。
翟思静仔细看看他神色,来了最狠的一问:“大概不光别娶,而且还有别宠了吧?”
杜文已经不记得是谁了,但梦中隐隐有一张脸,和翟思静一样是绝色,温驯可爱一如这一世的翟思静。
但是现在的他恼羞成怒,突然站起身来,气哼哼地胸脯起伏,怒声道:“梦中的事,你当什么真?!我们自相遇起到现在,我有没有对不起你?!”
一时激愤,竟然拂袖而去。
翟思静不意他突然发这么大脾气,见真的走了,倒有一些后悔。但他步子大,她只来得及“哎”了一声,他就甩了帘子出门,然后真的“噔噔噔”走了。
但只半个多时辰后,他又“噔噔噔”地来了,进宫院的门就恶声恶气地嚷嚷找茬儿:“地上的落叶都不扫,下了秋雨之后就踩一脚烂糊树叶子!朕看你们一个一个都是欠敲打了!”
大家大气儿都不敢出,悄悄取了扫帚和簸箕来。
结果他又骂:“什么意思啊?把朕扫地出门?!”
翟思静在他迁怒宫人之前,挺着肚子到门边说:“大汗……”
杜文原本气哼哼一张脸,瞥眼看她,看她眸子里亮闪闪的泪光,一肚子气突然就瘪了。
他犹自做戏做得很到位,手脚重重地走到她屋门边,重重地甩开门帘,拉着她胳膊往里去——但是她一点都没觉得疼。
“你生气了?”她软侬侬说。
“嗯!”杜文坐到榻前,“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凉茶,“生气了!你冤枉我!”
翟思静扶着腰坐在他身边,继续软侬侬说:“别气了嘛。我错了。”
她不像他,她不喜欢推卸责任。杜文的气也装不出来了,但也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所以板着脸说:“哪那么容易不气?只是我饿了,而且吃完饭、读会儿书要早点睡了。”
说得理直气壮。说得好像离了蒹葭宫,他这一国之君就没得吃、没得睡一样。
翟思静抿嘴温柔一笑:“好的,我先叫晚膳开出来。”
伺候他吃完饭,她才说:“你是不是在气我拿梦中的事怪你?”
杜文看看她,然后重重地点点头——虽然他自己也知道,“梦”不过是个借口,那一幕幕那么真实,他感同身受,而她似乎也洞若观火,他们都一致地知道那样的事,细思就觉得惊心。
翟思静却转圜道:“你误会我了,我只是叫你将心比心推想一下,先帝大丧四年了,太后她不和梦中的你一样,打熬得辛苦?……你多些宽解吧。”
连讲究“从一而终”的汉家女郎都这么劝他,杜文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讲道理了?
他闷声说:“我知道。”
可是他心里的积郁却不那么容易排解的,越是晚上躺倒床上,万籁俱寂中听着枕边人沉酣的呼吸声,反而越是觉得郁闷。
好容易迷迷糊糊刚刚要睡着,突然听见翟思静沉酣的声音有些变化。他一激灵醒过来,透过微光看着她的脸——她皱着眉,好像哪里不舒服,眼睛半睁半闭,又似醒了又似没醒。
杜文没敢叫她打扰她的睡眠,但是自己是睡不着了,睁着眼仔细看她的动静。
她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呼吸沉重。
杜文这才轻声问:“怎么了?”
翟思静说:“肚子一阵阵发紧,有些疼。”
杜文一骨碌翻身起来,有点手足无措。
翟思静镇定地也坐起身来:“麻烦你,取盏灯过来。”
她大概推知孩子要降临人间了,倒没有那位新手阿爷那么慌张,只是心脏也“怦怦”地跳动着,及至看见亵裤上一抹殷红,心里确定了,对杜文说:“杜文,你大概得挪挪地方睡了,我八成是要生了。御医和收生嬷嬷我都安排好的,每日在蒹葭宫外的值庐里轮班等候,东西也都齐备了。你放心。”
她倒是笃定,反而是该笃定的男人无法笃定了,嘴张得老大,好半天才迸出来两个字“老天!”
翟思静现在肚子只是来癸水的那种痛,所以给他的傻样逗弄得还笑出声来:“逼着我要孩子的也是你,这会儿喊老天爷的也是你。男人啊,真是!”
她扬声向外头一声招呼,外头本来就有值夜的宫女,又叫来了寒琼和梅蕊。翟思静手挥五弦,打发了一批宫女去喊御医和稳婆,又打发了一批宫女去烧水拿工具,还打发了一批去准备孩子出生要用的东西,最后她看了看外头墨蓝而透亮的天空,问:“今儿是几日?”
寒琼说:“八月十四了。”
翟思静笑着说:“怪不得外头这么明亮。头胎分娩时间长,总得一天大半天的,准备打硬仗吧。”
又吩咐着:“你们俩别都激动得都不不休息,一个睡,一个伺候,过四五个时辰再换班,不然,一天后就都没力气了。万一我产程再长些,弄个两三天的,人都给耗死。”
最后,她扭头看了看杜文:“咦,大汗怎么还不移步啊?”
杜文摇摇头:“我不走,我在这儿陪着你。”
翟思静笑道:“别傻了,叫男人呆在血房里是大不吉利,明儿太后知道了要来揪你耳朵了。这么多人陪着我,放心就是,你明天只管支棱着耳朵等消息吧。”
杜文好容易才勉强答应离开,翟思静按着他们的风俗也换到了另一间屋子里待产。肚子开始有规律地疼痛起来;收生嬷嬷洗净了双手,检查了东西;外头还有唱傩的歌声,向上天和众神祈愿生养平安。
唯有杜文并没有离开蒹葭宫,他愣愣地坐在屋子里,可以听见里头产室的动静。
天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又渐渐明亮起来。秋空长澈,大雁南飞的鸣叫声从天空中传来。他的宦官开始在门口探头探脑。
杜文问:“大早上的干嘛?”
那宦官陪笑道:“大汗,快到上朝的时候了。”
杜文说:“今日免朝。”
他当然有这个任性的自由。
但是小宦官“呃”了一声说:“可是原本计划大汗今日要和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共度中秋佳节呢!”
杜文刚要皱眉,突然想起里头他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世了,又笑了起来:“共度大概难了,不过内侍省早就备下了过节的东西,一会儿叫发到各部,君臣同庆就是了——说不定还是双喜临门呢!”
那宦官当然也是机簧灵巧的聪明人,顿时顺杆赞颂道:“可不是双喜!大汗要新添储副了,可喜可贺!”
杜文冷眼瞥过去,那宦官猛然意识到“储副”之说是国家大事,他张口就来,指不定犯了要送命的口孽。正在汗流浃背间,杜文说:“要不是朕今儿个高兴,你这根舌头就不要想要了!再管不住你脸上这道门,朕就叫人把你的嘴缝起来!”
女人生孩子可真难啊!
他从大清早等到日上三竿,从日上三竿等到日在中天,而后夕阳西下,夜幕降临,里头翟思静从开始的平静到渐渐有些呻.吟和哭泣,再到她银子般的嗓子里发出疼痛已极的哭叫……
听得杜文心窝子直颤颤。
他忖着翟思静那么娇滴滴的人儿,他打过她一鞭子,皮肤娇嫩得跟水豆腐似的,一鞭子就眼泪汪汪了好几天,害得他后来每次对她都小心多了,就怕这水晶般剔透的人儿会给他折腾坏了。
可是现在她受的是怎么样的折磨啊!听说女人生孩子比男人在战场上开膛破肚还要疼痛,那娇嫩的人儿怎么受得了啊?!
一轮明亮的圆月早早地升起在天空,挂在海棠树的树梢上,树枝上犹有一嘟噜一嘟噜的小果子,在月色下光润可爱。
杜文无心欣赏,外头来探听消息的人,包括他亲娘那里的,全部被他打发走了,他一点不想别人来分享他的紧张情绪。
直到,终于他听见一声娇脆的啼哭。
窗纸上映出的幢幢的人影,正喧闹起来:
“生了!”
“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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