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一路扛着贺兰温宿往行宫里头走。女人在他背上垂着头,有时候“嗯,嗯”地呻唤,迷迷瞪瞪的。
杜文扬手在她臀腿上抽打了几下,用力完全不收,嘴里道:“你要敢吐我身上,我可不惜打女人。”
这几下抽打只换来贺兰温宿又几声“嗯,嗯”,好像已经醉得不晓得疼痛了似的。
到了行宫中属于后宫的那片地界,杜文踌躇了一下:把贺兰温宿丢回她自己住的地方去,明儿个母亲就知道了,若是贺兰温宿再一大嘴巴把情况一说,其他人也就晓得了她被皇帝灌醉后抛回自己个儿的住处,他前头做的戏就白做了。
只能把她扛回他住的地方。
杜文把她往外间的氍毹毯上一丢,又抱了一床被子铺在她身上,叫两个宫女说:“你们守着,看她要吐,赶紧给收拾干净,朕可受不了那味儿。”
然后关了门自顾自到他寝卧的里间洗浴换衣服。
那酒还真是厉害,杜文躺倒后,浑身好像飘飘忽忽的,又热腾腾的。嗅觉变得很是灵敏,外头两个宫女身上的脂粉香很轻易就闻到了,他有些焦躁,起身坐了一会儿,喝了一壶冷茶,听见贺兰温宿呻.吟的动静,倒不是喝酒后的难受,而是颇为销魂。
两个服侍她的宫女也在窃窃私语。
杜文把门一拉,目光阴沉沉地盯着两个宫女。两个宫女给他看得脊背发毛,顿时什么窃窃私语都不敢说了。
杜文冷冷问:“她有要吐的样子么?”
两个宫女目光推诿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说:“暂时好像是没有。但是……昭仪娘娘好像……好像不舒服。”
杜文看向贺兰温宿,她的脸浮着一朵朵红云似的,睫毛半开,嘴唇也微微张着,那销魂的呻.吟就从中逸出来。
而她好像又很热的模样,两条胳膊早就从被子里伸出来,袖子捋在手肘上,手臂内侧也是粉红粉红的,那手无知觉般摸着自己的脸,摸着自己的耳垂和头发。
杜文暗暗在肚皮里骂了一句“发.骚”,然而也不知怎么治这毛病,只能跟两个宫女说:“她若清醒些,你们就给她灌点凉水。”
把门“砰”地一关,自顾自睡觉去了。
他在枕边摸到了一块手绢,手绢是翟思静做给他的,上头有她淡淡的香味。他的寝衣也是她亲手做的,软滑舒适,好像也有她的芬芳。
杜文心里又腾腾地暖起来,嘴角微微翘起笑意,轻轻吟着他以前在陇西书肆里读过的文赋: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
…………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她的气味,她的容颜,盛放在他的思念里。此刻心里恰恰澎湃,便以手为媒,致敬他的思念。直到手指都消乏了,才在满足里沉沉睡去。
隐隐能听到呻.吟与呼唤,从门外传过来。
杜文惺忪地醒过来,知道必然是外间的贺兰温宿发出的动静,轻轻骂了句娘,翻身用被子捂着耳朵,继续大睡。
她的呻.吟与呼唤声好像越发嘹亮了,杜文又一次惺忪地醒过来,心里不由恼恨两个服侍贺兰温宿的宫女——想着明日非好好给这两个偷懒的东西一顿狠打不可!
他翻身趿拉上鞋,打开门打算先叱骂两个宫女一顿。
但是外头是刺目的光,他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却见一片开阔的花园。穿着粉红色绸衫的贺兰温宿好像完全没有醉酒,反而温柔地对他笑道:“殿下回来了?”
杜文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哪里听错了。
贺兰温宿“咯咯”地笑着,抱过一个漂亮的小女婴:“素和,快给父王拜一拜!”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儿胖嘟嘟的双手抱拳,稚气地对他拱了拱。
杜文狠狠地晃了晃脑袋:这是梦,这一定是梦!而且,是什么鬼梦!
“噼啪”的火焰声在耳边响起。他好像又回到了在柔然的那些可怕的幻梦中,一样是断断续续,一样是悲哀到恐怖。他的皮肤仿佛在这火焰烧灼的声音里紧缩起来。
杜文在梦中也会惊恐,张嘴想喊人帮他逃离那片火海,但他随后听见自己的声音:“烧死她!烧死她!”声音低沉而穿透力极强,几乎从他的胸腔里穿过,叫他自己都怀疑这话究竟是不是他自己说的。
而他抬头时,看见刚刚还穿着娇艳粉红色衣衫的贺兰温宿,突然变成了皮肤憔悴的中年妇人,妇人手里拿着一串红绿珠宝打制的璎珞,满脸是泪,带着疯狂的笑意,隐身在火焰中,惨叫声中还在喃喃地喊:“素和!我的素和!”
傩师的“玲玲”的铃鼓也在这时候响起来,和着“呼呼”的风声,“哔剥”的火焰声,还有妇人的惨叫和呼唤声。
杜文狠狠地晃着脑袋,想把贺兰温宿皮肤枯皱发黑、慢慢变成一具焦骨的丑陋模样从梦中甩出去。
他的心脏“咚咚”地乱撞,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梦,是和他重伤发烧时一样的梦,但是他就是沉溺在梦境中醒不过来。
梦境都是碎片,只是都与贺兰温宿有关。
她时而年轻,时而憔悴,时而在笑,时而在哭,时而温婉,时而恶毒。
而他也在这交错变幻中穿梭着,时而在受降城头,时而在扶风王府,时而在平城宫掖,时而在窄窄小路的辂车中……
就和重伤时,梦见和翟思静的所有片段一样,都是碎片,但串起了一段熟悉又陌生的人生故事一样。
最后,在一片黑烟中,杜文终于艰难地睁开了双眼,恐惧地大口大口呼吸着。
他的眼前还是无尽的黑暗,屋角的一盏烛光昏暗得几乎带不来光明。
贺兰温宿的呻.吟与呼唤还断断续续从外头传过来。
杜文听得焦躁,而梦中的她又显得那么真实而可怖。他想起身,可是身上像被压住了一样,完全动弹不得。
过了好久,他才凭意志力动了动手指,一根,两根……再接着,他的手可以转动,身子也可以转侧了。他艰难地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真正趿拉上了他的鞋。
腿脚软得几乎在颤抖,好像那双腿瘫痪过,不属于他过一样,是到了门边才恢复了正常的力量。
杜文推开屋门,那两个宫女并没有偷懒,正在贺兰温宿身边,一人端着盆,一人拿着手巾,见皇帝出来,知道吵着他睡觉了,两个人脸上的赔笑比哭还难看:“大汗,昭仪娘娘醉得厉害,而且……”
贺兰温宿倒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是身上浮起潮红,手在胸前脖颈不断地抚摸着,好像在渴求什么。
杜文脸色极其难看,煞白的皮肤上眉眼漆黑幽深。
不过没迁怒两个宫女,而是说:“打一盆冷水,给我把她的脸浸进去!”
贺兰温宿被浸得头发都湿了,还呛了一大口水。西北的春季夜晚还是相当寒冷的,冰冷的水叫她冻得哆嗦,人好像也终于清醒多了,嘴角搐动着,喘着气,浑身都打战儿,茫然地睁开眼睛,无望地看着一旁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冷冰冰垂腿高坐着,看着她的目光令她匪夷所思。
但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反而温善地问道:“现在酒不上头了吧?”
贺兰温宿受了刑一样,好半天才哆嗦着摇摇头。
杜文笑得一点温度都没有,点点头说:“你们俩赶紧伺候贺兰昭仪把头发脸擦干,小心别着凉了。然后热醒酒茶给她,服侍昭仪早点睡觉。”
他死死地盯着贺兰温宿,好像目光要穿透她,穿透她的前世今生一样。
贺兰温宿给他盯得浑身打寒战的时候,他倒又回头离开了,“砰”地把寝卧的门一关,里头旋即点上了好多灯烛,暖橙色的光从门上花隔扇中透出来。
杜文后半夜没有再做那些乱梦,但是早晨醒来时,犹自记得先前所有可怕得如同真实发生过的那些噩梦。
梦中他看到贺兰温宿惨烈的模样时,诧异之余也有些同情的成分在,更多地却是告诫自己,梦中的贺兰温宿这种因爱生恨,比梦中自尽身亡的翟思静更为可怕,她知道她自己伤不了他的心,所以用恶毒的方式反噬——对翟思静,他尚且可以用爱慢慢去爲化她;对贺兰温宿呢?他能装一辈子爱她?
早晨处理朝务的时候,杜文有点心不在焉的,好在内外平靖,也没有什么大事。随着行台的朝臣退出后,他又命人单独叫来翟量,发了好一会儿怔才说:“你替朕发一封私信到平城蒹葭宫,不要叫别人知道。回信到了,也不走省中,直接由你送达朕这边来。”
“是。”
翟量等着他把信交付过来,不曾想他还没写,这会儿才堪堪地翻出一张粉花信笺,提笔濡墨,很小心地写了几句现成的文字:“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写完了,满意地吹干,才叠起来放在一个普通的信封里,加上封泥。
见翟量头伸着,边傻看还边傻笑。杜文不由翻了翻眼睛,没好气地说:“你头伸着看什么?”
翟量一缩脑袋,笑道:“看大汗的字儿,是越写越好看了。”
杜文又翻了个白眼,但紧跟着终于笑了笑:“无聊的马屁就不用拍了,你要有闲工夫,在贺兰部的土城内外转转去,看看和平城、和陇西、和扶风各有什么不同。”
翟量笑道:“臣早就看了呀。”
等杜文有危坐倾听的模样出来,他边也正经回奏道:“这地界,适合长庄稼的地方不多,鲜卑族人也不大会耕种,我看这地种出来——‘草盛豆苗稀’了。”
杜文笑了笑,听他继续讲:“……但是此地的汉人,怨气又重了些。土地虽好,也说不上谁糟蹋谁。急功近利,反而不长久呢。”
杜文听得居然长叹了一口气,起身背手道:“谁说不是呢!马背上的皇帝好当,承平治世的皇帝反而不好当。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我却愁我看得不够细致、不够长远。”
翟量退下后,杜文一个人在书房里发了好久的呆,思维好像都慢了半拍似的。马背上攻城略地,当枭雄一样的君主,只要手段够辣,魄力够足,肯吃苦,敢杀戮就行了;但马背上得来的,不能马背上治理,仅仅是这平衡之道,就煞费思量了。
他发完呆,想想后宫里那些个女人们,其实也是平衡之道,女人们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巴巴地注目着他,后宫的升迁黜落又何尝不牵动着朝局?
杜文只能揉了揉额角,打算再去看望抚慰一下贺兰温宿。
宦官们回报,贺兰温宿去太后那里尽孝了。杜文便也往太后那边去,还颇有些担心那小娘有没有把昨晚上他做的坏事告状给他阿娘。
还没进闾太后所住的那片宫苑,先听见女人家痛苦的嚎哭,然后是竹板子着肉的声音。
杜文心一跳:这又是怎么了?大早上的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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