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呢?”翟思静揽着杜文的脖子,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心情不错,要有一个人分享。”杜文也对着她笑。“明儿要回程了,一路上肯定比驻扎在一处要辛苦,趁着今天还可以休息……”他把她小心地放在榻上,侧躺在她身边,然后翻了翻眼睛,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开始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手,一副占便宜的样子,偏生什么话都不说。
翟思静按住他的手:“有话就说吧。”
杜文停下动作,片刻后嬉皮笑脸地说:“先亲亲。”
翟思静笑道:“干嘛先亲亲?”然后自己回答:“是不是怕话说出来我会不高兴,就不让你亲了?”
还真是了解他!杜文挠挠头,不依不饶地:“算是说对了。先亲亲吧。”然后就凑过来了。
这一阵两个人就算躺一个被窝,也不能做过分的事,甚至晚来小狼崽子忍不住搓揉她搓揉得重了,翟思静都要踹他两脚嗔怪说“孩子!”
杜文顿时就不敢动弹了——生怕伤到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
所以她心里是对这血气方刚的小郎君有些歉疚的。
杜文自从犯过一次“错误”之后,床榻上再也不敢对她稍有用强,最多就是这样子嘴皮子纠缠。所以是翟思静主动伸手,捧着他的脸,先摸摸他的胡茬儿,再拧拧他的脸颊,最后捏捏他的鼻子——他这张脸,也叫人越看越喜欢,骨格儿峻厉又漂亮,像老天爷分毫不差量制出来的精品,只要没有那种鹰视狼顾的凶悍表情,就是个精致的可人儿。
他一动不动,像个乖孩子似的任她盘弄。翟思静盘弄够了,才慢慢凑过去,额头蹭一蹭,鼻子蹭一蹭,然后才嘴唇碰一碰。
他不足意,“嗯”着撒娇,嘟着嘴唇表示还想要。
那就再碰一碰,只不让他吃饱。他伸手抱她的脖子,用了一点力又松劲了,低声在她耳边说:“就是亲一亲嘛,你太小气了。”
见他极力克制他的力气的样子,翟思静不忍心逗弄他了,先嘱咐了一句:“等会儿别压到肚子。”然后真正凑过去,尽情地让他亲吻。
杜文喜不自胜,像个许久不见糖果的小孩好容易得了一块麦芽糖,要一点一点慢慢品尝,先小心舔舐,再轻轻含吮,舌尖儿把甜滋味儿都尝到了,才许自己更进一步去寻摸她内在的滋味。两个人交缠得难分难解,胸膛贴合在一起,肚子也贴合在一起,一起一伏的彼此都在感受着。
但是突然又分开了,然而都是“噗嗤”一笑。
杜文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肚皮:“没压到吧?”
“没有。”其实怀孕也没有那么脆弱,翟思静掠了掠散乱的鬓发,面颊上浮现着愉悦的微红,眸子像闪着星光似的,“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杜文小心地看着她说:“有几件事先和你交代一下。一呢,是明天启程,地上雪还没化,路上不好走,辂车里还会很冷,你要受苦了。”
会疼人时真会疼人。
翟思静笑着点点头:“没事,这点苦我受得了。”
“不愧是我的女人,我的孩子。”杜文老气横秋地表扬她,揉揉头发,又揉揉肚子。
“别闹。第二呢?”
“第二,咱们去瑙云城,我阿娘在那里等我。”他顿了一下,“她这个人么,惯会先斩后奏,所以我都没敢派人先送信过去,就怕她闹出我无法收场的幺蛾子。比如——”
他抿了抿嘴,看着翟思静仿若有数,但又没说出来的样子,终于道:“她跟你也说过的,希望我立我表妹闾氏为可敦。我没答应。但她做得出,势必把人塞我身边,我可能一时也很难驳回。只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希望你能理解我。”
丑话说在前面,其实是都有个准备。
翟思静垂眸思忖了一会儿,说:“你表妹是一个,贺兰温宿是一个,听说还和西凉国主要了一个公主……”
杜文的嘴角直抽抽,终于抗声道:“逢场作戏,你也信?”
“都娶回去吧。”翟思静说,然后赶在小狼发火之前,捏了捏他的脸颊,“我不是挤兑你。既然联姻能给你带来若干好处,何必放弃呢?再说,我从小听母亲和嬷嬷的教导,都道是‘不妒’。”
这话,汉家女郎真的会说也能做,把此“妇道”奉为圭臬,杜文却不甘心:“可是我不想啊!”
“你已经把我架在炭火上烤了一回了。”翟思静说,“再拒绝你表妹等人,太妃心里大概要怨我了。你是一国之君,后宫只孤零零有一个人,也是很奇怪的事,将来史书写起,我又是祸水。”
她抬眼望着他:“我晓得你的心,就够了。我也信你,不会是始乱终弃的人。”
他有些痴处,她懂。在恨他的时候,这些痴处简直就是他的罪过,上一世的翟思静特别厌恶他日日盘踞在她所居的蒹葭宫,厌恶他一心在她身边,肯好几年都不近后宫其他人,让她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这一世,她存着一些异想般的私心,他的痴处还在,能够就算三千弱水摆着,他也只取一瓢饮。
杜文松了一口气似的,抱着她说:“我向你保证——”
她一口打断:“不用保证。”
杜文正打算说话的一口气没接上来,心里懊恼,执拗地说:“我要保证!”
“不用了。”
“我要!”他居然火了,习惯性的暴力——伸手想拧她屁股,刚碰上去,想到她肚子里有个宝宝,因此只敢轻轻捏了一把,“我这个保证,不仅是说给你听的,也是说给白山黑水的诸神听的,诸神都是我的见证!”
“何必何必!”翟思静叹了口气,“说话都要把自己逼到极处,不能留点余地么?”
杜文咧嘴一笑,说:“不用留余地。人就是要把自己逼到极处,才能反弹。”
他想着长梦里他的悔意,愈发诚挚地伸手把翟思静的双手拢到自己胸前,说:“我向白山黑水的诸神,也向你保证我心里永远永远只有你一个人!”
翟思静笑了一笑。
杜文觉得她的笑意里有对自己的不信任,顿时怒发冲冠:“你觉得这个保证不可信?!”
“不是不可信。”翟思静说,“可是想一辈子那么远,不如先把眼前过好。”
她及时转换了话题:“欸,你刚刚唱的歌真好听。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唱歌。”
她有时候的冷淡让人丧气,但是但凡透出一点点温暖和赞许,他又和一只奋不顾身的扑火飞蛾一样——母亲所说的不能忘情的昏君,大概就是他杜文这样了。可是,他愿意在她面前昏君一回。
噩梦里的那场因果,是彼此为因,彼此为果,若是在源头就没有恶因种下,恶果又从哪里结出来呢?
杜文说:“其实我小时候,一点不想听阿娘的话。她总说我是天选的人,必须早早地做好准备:练好骑射,敢于杀戮,学会处置政务,了解朝臣中盘根错节的关系,还要练就朝着目标心无旁骛的能耐,最重要的是在该忘情时能够忘情,绝不让软肋左右自己的抉择。可其实我呀,喜欢宫中的舞乐,喜欢读汉人的诗赋,喜欢漂亮的绘画和雕漆,喜欢女孩子好看的脸……为此挨了我阿娘多少回打,打完她抱着我哭,给我擦药时心疼得哆嗦,眼泪一颗一颗掉在伤口上——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我有今天,能在必死之局里杀出一条血路冲出来,登上极顶,多亏了我阿娘的教导。”
“可是……”他好像又有点茫茫然的,茫茫然双眼失焦想了半天,终于孩子气地把翟思静一抱,“不管了。你说得对,先把眼下的每一天过好。我如今是一国的大汗了,也该有自己的权力了。”
第二天,按着既定的计划,车马辚辚的上路了。
数万人的大军,按他的指挥排成若干阵型,保证前后左右都能相互呼应,保护中间皇帝的御马和翟思静的辂车。
骑在御马上的皇帝,有时候也会钻进翟思静的辂车里坐一会儿。
辂车宽敞而平稳,翟思静问:“你怎么不骑马了?”
杜文说:“外头冷。”
理直气壮伸手握她的手,结果待在四面都是棉帘子的辂车里的翟思静,一双手冰凉的,反倒是杜文手心暖融融的。
于是进来避寒的杜文得负责把她双手双脚都捂暖了才能出辂车的大门。
草原的春天来得很晚,天依然是阴嗖嗖的,铅灰色的云依然会随着一阵北风而呼地飘过来,然后带来一场大雪。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会看到坚韧的春草从积雪和枯叶下探出头,昂然不屈地渐渐伸展开柔嫩的新叶,看到越冬时消失的动物,慢慢也开始出现在雪野中,皮毛丰盈、脂肪丰厚,皇帝有时候兴致来了猎捕一场,这天晚上就会有鲜美的野味羹汤。
“多吃点。”杜文殷殷地劝翟思静,“越冬的雉鸡,这草原上可少了,还幸得有山林,才能打到几只——大补呢!”
翟思静给他喂得肚儿圆,杜文就会在她吃撑了只能靠着引枕仰躺着的时候,兴致勃勃贴着她的肚子谛听:“哎,刚刚‘咕噜’一响,是不是我儿子在翻跟头?”
翟思静拍拍他的头顶,笑着说:“才两个月,还是有形无生的小胚胎,哪里会翻跟头?”
上一世生过两个孩子,已经很有经验了:四个多月才能够开始感觉到小鱼吐泡泡似的动静,六个月才会踢腾小手和小脚,但到了八个月后小胎儿就活跃得很了。母亲与孩子最奇妙的互动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情不自禁地爱上自己的孩子便是那个时候了。
她说:“我吃太饱了,肚肠子在响呢。”
杜文给她揉揉肚子,然后又问:“哎,如果我给我儿子唱歌,他会不会听见啊?”
“他会不会听见我不知道。”翟思静笑道,“唱嘛,我会听见。”
他斜瞟她一眼,用低沉地鲜卑语开始唱歌。古老的鲜卑族民歌,仿佛是青草地上鲜花盛开的烂漫,又仿佛是毡包里婀娜泼辣的姑娘远远眺望着骏马上的儿郎时热辣辣的眼神。
“杜文呀,你还有多少能耐?”翟思静双眼迷蒙地看着他。他要不是那个小狼主,她说不定会从开始就喜欢上他。
“唱得好听?”他很享受被夸赞,鱼一样从她肚子那端游上来,与她肩并肩躺着,四目相对,说,“那你怎么报答我?”
翟思静撑着头问:“你要什么报答呢?”
杜文一挺腰,身上硬邦邦地顶她的腿上,笑得邪乎:“不不,不是报答。唱歌是我愿意的,那你愿不愿意高抬贵手,为我一解愁怀?”
小狼崽子还懂得温文尔雅地把污辞说得如此雅致……
翟思静脸刚一红,他就已经腻上来说:“这可是急人之难,大仁大德了。”引着她的手往下探。
巧言令色鲜矣仁。
但是忍不住就入彀了。只能帮他出了邪火,看他长舒了一口气,她的心里也觉得喜悦呀。
或许真的爱上了,就是互相体谅,肯同甘共苦了。
一路行了二十天,瑙云城外的杨柳都长出红褐色的芽苞,化了冰的春水融融地流淌着。皇帝御驾进了城门,行宫里望眼欲穿的闾妃几乎是含着热泪来迎接她的独生儿子。
“小兔崽子怎么都不叫斥候先送信过来?”屏退其他人,闾妃给了儿子的胳膊一巴掌,骂道,“害我担了多少心!哭掉了多少眼泪!还以为这辈子就……”说得哽咽,又打了他一巴掌。
杜文的谎话张口就来:“阿娘,这一路哪里容易!到处冰雪封着,又怕泄露了消息叫忽律来追击我——他若是倾柔然之力,我这区区几万人哪够他踩死的?所以只好咬着牙偷偷往瑙云赶。也幸得是阿娘帮儿子守着这座城池,现在补给什么的总算跟上了。”
闾妃将信将疑的,等晚间检视了皇帝带来的队伍,查看了军需的日常流水,她心里就明白过来。
又好气又好笑,把儿子再一次唤过来,似笑不笑地问:“一路不容易啊。”
“是啊。”杜文跟亲娘斗心眼斗了十几年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也是惯常。
闾妃慵慵地指了指太阳穴:“我这一路回来,头一直疼得厉害。想着你在柔然安危未知,我却不得不咬着牙先过来打理,免得有个好歹应付不来,会闹得全盘皆输。你呢,大概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她冷冷地笑着,眸子里闪着动人的光,纵使眼角有几根细细的皱纹也不影响目光钩子似的魅惑。
杜文不敢笑了,点点头垂首说:“阿娘这话说的!我岂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
闾妃冷冷道:“那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杜文再次嬉了脸:“阿娘那么英明天纵的人,一看流水就知道了嘛……牛羊又多了,士卒却没少——不错,我摆了忽律一道,而且,为父汗和阿娘报了仇了。”
闾妃板着脸:“不就是乌翰死了么,值当这么邀功?有几日粮草变动最大,是不是那几日你去给乌翰设伏了?”
“是呢!啥都瞒不过阿娘!到底父汗都说阿娘冰雪聪明……”
马屁没拍完,闾妃的手指在案桌上一拍,用力不大,声音倒脆生生的。她冷笑道:“用兵是你用,聪明是你占。只是看日子,我走后没几天你就下床活动自如了?咱们就不说‘病去如抽丝’,你这一夕之间生龙活虎的,吃了仙药了啊?”
“呃……”
闾妃道:“聪明才智都用来瞒我了呵?”
又来了更狠的一句:“你怕我知道什么?”
杜文的狐疑性子是跟着母亲学的。此刻并没有到推车撞壁的时候,他只是不愿意分权,但也更不愿意撕破脸。
他只能继续陪着笑说:“阿娘说什么呀!当时那么危险,我想着诱乌翰出击是件有风险的事,怎么能叫阿娘冒这个险?毕竟瑙云是我们的后方,还得有信得过的人管着,万一我有个好歹,阿娘要做的事别人是做不得的。”
这话听来也不错,闾妃好一会儿不说话,再次开口时眸子里有些雾光:“你宁可叫翟家的汉女陪着,也不肯叫我陪着。果然是儿大不由娘。”
杜文无语:不是我不让你陪着,是你那时候愿意陪着么?
嘴上说:“阿娘这话儿子冤屈死了。若是换成思静到瑙云城来,她能管得住这一座城?万一我有个好歹了,她能立个新君保证百官和众藩膺服?”
又来了一句马屁:“这些还不是只有靠阿娘。”
他心里道:这时候,还是无能的人不受猜忌。
闾妃冷哼一声,也不辩驳,但也没被说服。
杜文咬牙往她面前一跪:“不过,欺骗阿娘,总归是我错了。我给阿娘负荆请罪了。”
闾妃问:“你负的荆呢?”
杜文脑袋“嗡”地一响,心道:娘欸!你好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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