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杜文最喜欢看的胭脂色长裾,翟思静对镜梳妆,青丝挽起,金凤钗上的红宝石流苏垂在脸颊边,一颗一颗折射着外头的光亮。
杜文静静地看她梳妆,觉得她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受降城下见她,素衣有清淡出尘的美,今日鲜衣,又是别一番动人容色。
“最是消磨英雄志。”杜文慨叹着,“要不是我阿娘深陷在柔然王庭,我真想直接回平城与你厮守。”
他毕竟不是昏君,而且看样子对父母都是有感情的。翟思静带着前世的记忆来,但是对现今的这些变化也是无措的——前世在乌翰后宫的她,只知道闾妃被赐自尽殉葬,杜文不能带兵马,只身打马前来平城,不仅救不到母亲,而且不得不对乌翰忍气吞声。
但这一世不同了。闾妃虽然涉险,比起上一世到底多活了这么久,而且还能接着活下去。翟思静在先帝刚刚去世时提醒过杜文,在初入乌翰宫中时也提醒过闾妃。知道上一世的她,自己知道自己是救了闾妃一命,可是,对于这一世的杜文和闾妃而言,这捡来的一命只不过是自然而然的罢了。
所以,这个恩,他们不知,她也没法指望他们知晓。
现在,所担心的倒是翟量。
这位,算是翟思静的族兄,翟家这样的大族,本来像翟量这样的旁支庶子,没有家塾的精心培养,也没有族中大事的历练,甚至也没有当官为吏的机会,根本上不得台面,家族祭祀、飨宴、红白喜事等,也就是在后头撑撑场面的人。
但是现在,他就像被大浪推到了最前方。
杜文一直凝视着她,此刻开口问:“你还是担心你的家人?”
翟思静点点头:“我当然相信你不会对我的父母至亲怎么样。但是想着翟量要去柔然,我心里还是惴惴的。”
她明亮的眼眸望着杜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想必使的是苦肉计。苦肉之后,就是指望着他深入敌营,或离间,或窃信,或破坏,都是重重危险。”
杜文凝神听着,最后笑了笑:“不错,你分析得不错。但是——”他做了个无奈的动作:“没有人冒这个险,我阿娘就有险了。”
“我想见见我堂兄。”翟思静说。
杜文满满的俱是金屋藏娇的心思,虽是同姓同宗,他也不想让翟思静见别的男人。但迁延了一会儿,就听见翟思静说:“你有什么为难呢?可不可以告诉我?”
他的为难实属自私可笑,不大适合出口。而担心自然是担心翟思静见到兄长后哭哭啼啼,把那个本来就胆儿小的翟量吓得打退堂鼓。他虽说可以把翟量绑马背上扔柔然去,但这种需要在敌后演戏的角儿,若是不自愿,等于白搭。
“国事么……”他说,“你最好不要插手。”
“国事我不插手。”翟思静毫不让步,“但这亦是我的家事。我不拖你后腿,但你也该体谅我的心情。”
杜文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还是他让了步,说:“好,我亲自去叫翟量来。”
必须得亲自叫啊!杜文出了御帐门,脸色就难看了起来。抬鞭指了指翟量养伤的营帐,对他身边两个亲兵说:“提着刀进去!”
翟量刚刚由军医擦完药,还趴在榻上。突然门帘子就被人揭开,一片光涌了进来。他还没看清是谁,已然听见刀兵相击的金属声,再定睛一看,不是那位北燕皇帝叱罗杜文又是谁?
“大汗?”他吃力地跪起来,磕了个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杜文冷冷地打量他一眼:“上衣脱掉,让我瞧瞧。”
荆杖细长有韧性,打起来跟鞭子类似,撕皮咬肉,血肉淋漓,伤痕显得狰狞。虽然休养了好一段日子了,伤口累累的都还是撕裂的血痕、翻绽的皮肉、过度的淤紫,看这程度,只怕好透了也会形成终身不褪的疤痕。
翟量甚是难堪,但是大男人之间又没啥看不得的,只能吃力地自己解衣,露出一片坑坑洼洼、惨不忍睹的后背来。
杜文近前,他爱干净,只拿鞭梢在他的伤口滑过,轻微的触碰都让翟量疼得“咝咝”出声儿。
“还熬得住么?”杜文出语倒颇温和,“看你疼得这样子。”
翟量吸溜着空气,苦笑着说:“不碰到,倒还不疼。应该能熬得住。”
杜文点点头,露了微笑:“好样儿的。翟家起复,大概就在你了。”
在众人都以为翟家免死只能靠翟思静的裙带的时候,翟量得皇帝这样一句考语,心里是激越的:他身份低微,从来不被人看好,但今天,他也有一个机会!
他陡然立起脊梁,钢铮铮地说:“大汗肯给臣这样的机会,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逼你的。”杜文笑道,“你堂妹思静要见你。”
翟量在进皇帝御幄之前,每走一步都倒抽着凉气,脚步拖沓得几乎要把鞋底板磨掉。但是御幄的帘子一掀,他看见里头红艳艳装扮的翟思静,顿时骨气就上来了:酒泉城下,妹妹在那样可怖的局势下直面人头滚滚和鲜血淋漓,不卑不亢地为他求情。而后,孤身一人在杜文帐中许久——大家都以为必然是遭逢了最坏的结果,但事实是她容光焕发,而杜文却一改戾气。
那么,他作为一个男人,怎么能在纤弱女子面前露怯?
“思静妹妹!”他努力地笑着,“你气色不错。”
翟思静看他,一头心酸,但另一头觉得翟量虽然受了重刑,并没有想象中的惨状,大概杜文真的所言不虚。
她凝眸看了看杜文,又看了看帐门,意思很明显。
但杜文明知她是催着他离开,却恍若不明白一样,自顾自坐到后头书案上,捧着一本《通典》看了起来。
“阿兄请坐。”翟思静只好当后面那人是空气,对翟量说。
翟量苦笑了一下:“没事,我站着就好。”
杜文从书里抬起头,插嘴说:“对,你站着就好。虽然是亲属,但尊卑还是要讲的。”自顾自“嘿嘿”一笑,仿佛在为翟思静日后的地位正名。
翟思静胸口起伏,强忍着没有回眸瞪他,只能对翟量说:“一高一下,讲话好累。既然阿兄只方便站着,我也站着好了。”起身站在翟量对面。
她个子没有翟量高,但是一旦站起来,翟量也顿感压迫,不由自主地躬了躬身子:“妹妹何必如此客气?”
翟思静说:“听大汗说,阿兄此次任务艰巨,要深入柔然王庭。不过柔然王庭不像这里是定居都城,而是逐水草而居,阿兄此去,在全然陌生的地方,那负么重的职责,做妹妹的心里,难免是忐忑的。”
她目光稍稍向后一瞥,然后说:“阿兄可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事?”
翟量胆量不算大,脑子还不算笨:想来翟思静一介女流,这样的军政要事,她唯一能帮得上忙的,无非是趁着此刻没有出发,为他多要些援助。
但是再想想杜文那虎视眈眈的模样……
翟量摇摇头说:“大汗把细节都和臣布置好了,虽然艰难,按着锦囊妙计一步步去做,其他也没有格外需要协助的——毕竟,大汗也希望能把事情办下来,肯定会给臣配备好助手和后援。”
他冲翟思静一笑,翟思静却差点哭了,嘴唇抖动着忍泪:“阿兄……”
翟量手伸了半截想给妹妹擦眼泪,突然听见后头杜文高声地咳了一下,吓得伸了半截的手又缩回去了,尴尬地在衣服上搓了搓,心道这大汗真把我妹妹当禁脔了?做阿兄的都碰不得?……
他只能挓挲着手,强笑劝慰:“妹妹别哭。闾太妃陷落在柔然王庭,但她是废帝乌翰可居的奇货,想来乌翰会投鼠忌器,不敢就杀。我呢,是陇西翟家的人,翟家被大汗幽囚,我只身出逃,向柔然和乌翰求援,‘提供’酒泉城下的消息,想来会得到他们的信任。”
他摊一摊手苦笑:“当然喽,若是不信任呢,那也就是我的命了。”
翟思静心里了然,虽然觉得风险甚大,但不失为一条路径。
她身后的杜文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呼吸都浅浅的,想必也是在凝神观察她的反应。
翟思静对翟量说:“乌翰自己是个要掌权的人,柔然公主性子自负张狂,大贺兰氏阴毒而气宇格局甚小,二虎相争,我估计乌翰已经不胜其烦,但在人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太妃我接触过,是极聪慧的人,虽是阶下囚,一定看得很清楚。阿兄前去,只消多装可怜,少掺和他们的主张,他们内里搅闹起来,总是不长久的。时机到了,夺马出逃,救出太妃,就是大功一件。”
翟量这下笑容不苦涩了,而是露出一口牙:“是呢!我也期待着将功补过,重振——”
说了一半,突然想起杜文还在后头听着,怕这狐疑主儿又瞎想,赶紧把话“重振家风”的话咽了下去。
翟量也有翟量的考量。
翟思静晓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都朝着自己以为对的方向前行。然而未来始终如迷雾,即便是她重生归来也未必能够掌控。
她问:“阿兄几时出发去柔然?”
翟量偷觑了杜文一眼,才说:“按计划,明儿就走了。”想了想自己还一碰就疼的浑身杖伤,不由自苦,但箭在弦上,也没其他办法,少不得忍痛硬熬。
翟思静从案桌上取了银壶,往一个干净银杯里倒了满满一盏红葡萄酒,双手捧到翟量面前:“阿兄此去是密行,估计不会有饯别酒了。妹妹这里借花献佛,用这甜酒祝阿兄马到功成,侯封万户!”
翟量五味杂陈,有心酸,有自豪,又有忧惧,接过这杯酒一饮而尽,果然芬芳甜美,是不曾尝过的西域好酒。他把空杯底向翟思静示意:“承妹妹吉言!”
送他出门。看着翟量努力昂首阔步,实则蹒跚歪斜,翟思静无数的担忧无可言表,握着堂兄喝过饯别酒的杯子发怔好一会儿,才回转身打算把杯子放回食案上去。
却不料一回头就撞上一堵墙似的,正撞在杜文的胸膛上,不由脚下打跌。
杜文一伸手把她捞住了,纤腰在抱,却没有笑容,冷着脸说:“今日,我可真要罚你了!”
翟思静抬脸问他:“为什么?”
他努努嘴指着翟思静手里的酒杯:“你拿咱们合卺的杯子和酒给他饯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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