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温宿不是善茬儿,翟思静当然知道;贺兰温宿的敌意现在就已经不小,翟思静也深深明白。只不过,她知晓这位贺兰部的贵女,那位贵女却不知道她的心思。
寒琼把人一请就到。
贺兰温宿见人时总是一副温和敦厚的面貌,进营帐就是敛衽福了一福,满口叫着“阿姊”。
翟思静比她大两岁,毫不愧疚地受了她的尊重,然后对寒琼说:“我新学了做奶茶的法子,你去取茶砖和牛乳来。”
温宿心里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也对自己的侍女说:“对了,先给翟女郎准备的礼物居然忘了带来,你去我那里,在靠墙边的箱子里取两匹最好的丝料来。”
帐篷里只剩了她们俩,虚与委蛇的时间太短,翟思静决定直入主题:“听说,大汗和可敦为扶风王和妹妹亲自拴婚,我在这里,身份突兀,真是叫人笑话。”
温宿抬眼偷偷瞟了她一眼:不错,身份是突兀。翟思静是大汗纳娶的人,但阿姊又告诉了她翟思静被大汗拿出来使美人计的事儿,论理,这个美人儿怎么着都是一招废棋。只是,她这些日子从杜文的表现中已经开始有了危机感,她心心念念要嫁的夫君,确实喜欢的是这位翟家的女郎。
这些日子,她也辗转反侧,夙夜难寐。早晨起床都不得不用热水手巾敷红肿的眼睛。
最坏的可能,她被姊姊、姊夫牵连,一下子就从人间掉到地狱;最好的可能,也不过是和翟思静分享杜文——很明显的,所谓的“分享”,她几乎没有受宠的可能,只能捡捡边角料,企望着杜文偶尔的临幸。
她还真是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一门心思帮杜文干嘛呀?
可是,她是可敦贺兰氏的棋子,她也没的选啊!
翟思静见对面人儿的眼圈儿都有些红了,叹了口气,低声说:“我知道你的心。我有个法子,咱们俩可以两全其美,但现在,需得互相帮助。”
温宿当然并不信赖她。
翟思静也明白,没有足够的理由,她凭什么信呢?
这时候,寒琼送来了砖茶和牛乳,温宿的侍女送来了两段绸料子。翟思静赞了料子,又亲自斫茶砖煮茶,奉给温宿。和和美.美地喝了茶,侍女们收拾了东西出去了。
彼此冷静了这么久,想必温宿已经理清了各种利害。翟思静垂着头,眼睛斜看着一旁香炉里袅袅的篆香,闲闲说:“我心里另外有人,所以不愿意跟着扶风王。只是这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他这脾气,只怕我活不下去。你若肯帮我走,这次攻打平城再帮他一把,他是个重情义的人,日后不会负你。”
说完,抬头看着温宿:“有些风险,但都在我头上。你只要肯装不知道就行。”
温宿目光闪动了一下。
翟思静心里便也明白:寒琼懵懵懂懂的,但是温宿以为是在监视她;而杜文一定真正安排了温宿那里的人在自己这头监视着——贴身的侍奉,总不方便是那些大老粗的士兵。
像一场泼天大赌,赌温宿心里的妒忌和算计。
帐篷里异常寂静了好一会儿,温宿终于抬脸笑道:“翟姊姊,妹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翟思静也笑道:“没关系。我的裙子呢被扶风王撕坏了,妹妹那里有没有灵巧的侍女,能帮我补一补裙子?”
“有的。”温宿爽朗地说,“委屈阿姊先穿我的裤褶——新做没上过身的。裙子补好了我叫人送过来给阿姊。”
她起身又屈膝行了礼,说:“那么可要我派些贺兰部的人马送一送阿姊?”
“不用。”翟思静笑道,“知道的人越少,妹妹越好推脱。”
温宿喉咙动了动:不错,杜文喜欢这位翟家女郎,自己不冒一冒险把她弄走,将来后宅后宫里势必是要被她碾压的;要冒险的话,也得尽量不把自己牵扯进去,不然杜文这迁怒起来,谁都吃不消他那野狼脾气。
她不再多话,郑重地点了点头。
傍晚的时候,原本熙熙攘攘的营地已经拔营大半,壁垒辕门犹在,到处就觉得空落落的。
翟量叫了一个军医到了扶风王所在的营帐,过了一会儿他匆匆地出门,像嚷嚷一般的大声:“要药材没有!要针砭没有!除了一张嘴,你什么都没有!”
军医委屈地嘟囔:“卑职看的是军中男儿的伤病,对妇道人家的方药本就不大熟悉;再说,兵荒马乱的,除了伤药,谁还带着药橱上路呢?……”
翟量再次进去把军医拖出来:“行行行,您是神仙,咱家妹妹巴望不上!平城打仗,外头还有些村镇,我先带妹妹去瞧病,若是耽误了,咱们谁都活不成!”
他气呼呼地叫侍女去贺兰氏那里取进出的腰牌。稍倾就拿到了,其他侍女大眼瞪小眼的,看着翟量和寒琼把头戴幂篱、身上裹牢了斗篷的翟思静扶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的,带着十来个人,沿着朝西的路离开了平城的郊外。
天黑了,过了一个驿站,还没有停下来。
“怎么回事啊?”寒琼揭开车帘望望外头漫天的星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女郎突然哪里不舒服啊?”
翟思静已经摘了幂篱,裹着斗篷也揭开了一角车帘,山路之间,听见狼嚎,听见鸱鸮的尖叫,车辆颠簸得厉害,平城的高墙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前路重峦叠嶂,不知道面临的是什么。远远地回头,是一片黑黢黢的;远远地往前看,也是一片黑黢黢的。
她心里有些酸楚的失落,脑海中一时是昨晚的旖旎,一时又是上一世痛楚的一幕幕,踏上归途了,反倒有些说不出的悔意,但是人生哪有后悔药呢?抉择了这条路,也只有尽力走下去。
她回答寒琼说:“扶风王做的是造反的事,而我夹在他们兄弟间,总归是难以善终的。所以现在唯有回去,才可能活命。”
“啊?”寒琼说,“那为什么离开北苑啊?现在又为什么离开军营啊?我觉得扶风王对女郎挺好的……”
翟思静反问道:“那请你告诉我,大汗和扶风王这场仗,谁输谁赢?”
寒琼抓抓头:“这……我哪里知道?女郎知道?”
“我当然也不知道。所以你不知道才是正常的,现在唯有老天知道。”翟思静伸手指指指车顶篷,“但是我们不能被动等死。我和翟二郎君也谈过了,他也深知这位扶风王的手段,宁愿离他远远的,不卷入是非,活命的机会才大一些。”
还没讲清楚,车马停了下来。
然后翟量在外头下了马,对翟思静说:“思静妹妹,到村子里了,住户事先已经安排好了,赶紧吃点东西睡一觉,明天大早要赶路。”
上一回召见翟量,就叫他把路段和时间都设计妥善——杜文用兵,环环相扣,她确实学到了不少。
夜色已经很深了。山间小小的一座村落,只有几户人家。翟量带的是翟家部曲里忠心耿耿的一拨,拿着刀弓,横眉怒目的模样,村落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家,战战兢兢不敢招惹,拿了人家的定钱,现在纵使不愿意,也只能小心收拾出正屋和通铺,让这一群人横七竖八地躺下。
地方是挤得要死。十数个部曲占了两间,躺在大炕上很快就累睡着了。正屋只得一间,只好用土屏风隔开,大炕上睡翟思静和寒琼,沿窗的条炕上睡她的本家兄弟翟量——事急从权,也没办法多避讳了。
寒琼亦呼呼地睡着了。
只有满怀心事的两个人睡不着。
翟量在不熟悉的条炕上翻了半天烧饼,终于问:“妹妹,不管大汗和扶风王谁赢,咱们又能逃到哪里去?翟家还有那么多人在陇西呢!”
翟思静默然了一会儿说:“前朝四王战乱时,五胡乱我中原,那个时候咱们翟家就应该南渡了。现在战战兢兢在人家的领土上,还自以为有着以前世族门楣的荣耀,想着彼此通婚姻,掌实权,胡汉共治,本就是妄想。我们宁可多吃点苦,回去后回报家中尊长:陇西虽是故土,但已经待不得了,还是南渡迁回汉人的地界去吧,好歹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
“能安安生生么?”翟量反问。
翟思静想着她多活的那十年,的确,天下何曾有一片乐土?南边南楚易南秦,西边西凉内讧不断,北边柔然汗位更替更是血腥一片,独独杜文治国手段狠辣,国中尚算平靖,但与周遭三国也是战事不断,白骨露於野,百姓不聊生,士大夫比小民活得好些,但其实又何尝不是苦乐尝遍?南方寄情于玄学,北方摩顶皈佛祖,哪个不是苦谛当头而在虚空中寻求些宽慰?
她苦笑道:“没办法,把眼下先过下去。总不能看着是坑,还拼命往里头跳。”
“唉!”换之同样的长叹。
翟思静说:“别愁了。扶风王现在也只有一往无前攻下平城才有活路,这不是三五天的事,所以以他的性子,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咱们就趁这个空隙,早早把家事安排好吧。接素宁妹妹的人马安排了吗?”
“安排了。”翟量说,“只怕她要哭出一缸眼泪来。”
翟思静想了想自己,又是一阵茫然,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着不再想杜文的模样,但是一夜乱梦,脑海中是各种各样的他,无一例外笑得深情而邪气,叫人又爱又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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