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凶巴巴的杜文顿时又手足无措起来,松开手先问:“背上也伤到了?疼不疼?你父亲他也真是……”
当然疼的!翟三郎那时候抢过母亲刚拿过来的戒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暴打下来,肩膀、胳膊、还有脊背,到处都是伤。
她疼得眼睛里泪花直打转儿,哀怨地瞪了杜文一眼:“比你好!”
“我……”凭空受了她清口白牙的冤屈,杜文深感有苦说不出,抓耳挠腮间寒琼已经回来了,他刚刚的逼问也说不出口了。
他想了半天,终于说:“我在京毫无兵权,现在乌翰又命我立刻就藩,大约怕我与禁军的几个统领勾结。京里我唯只担心我阿娘——”他直视着翟思静:“你觉得,我怎么护着我阿娘才是?”
刚刚的疑惑明明没有解决,他转瞬又换了问题。
翟思静觉得自己好像也小瞧了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他从小在政治权谋里浸润着长大,骨子里都是狐疑,每句话都是盘马弯弓,随时准备挖下陷阱叫人去钻——这种格斗的能力,好像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是呵,她空有上一世的记忆,可是她说不清如何让他相信她的话;也没办法帮助他在如今的两难境地里解决问题。
他玩味地观察着她,在等待某种平衡:等她证明她为什么要和他同仇敌忾,或者等她提出她的所需是他可以给的。就像做买卖似的,只有他觉得她是能赚的,他才愿意和她合作。
翟思静终于说:“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有帮得了你的主意。但是闾妃危险,想必你也清楚,宫廷里的倾轧,无非是恩宠与子嗣。大汗要一箭双雕,除掉两个眼中钉、肉中刺,这也是最说得通的办法。”
杜文那双浓密的眉头皱了起来,不再盯着翟思静了,好像在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抬眼道:“你说得不错。我阿娘危乎殆哉。”
“殿下……”
杜文撩起眼皮子,目光又变得又直又硬:“我信你了,你还要说什么?”
翟思静咽了咽唾沫,终于把风险最大的话说了出来:“我帮你,不为其他,为我不想嫁给大汗。”
不等杜文说话,她急忙又道:“当然,也不是想嫁给你。如果我帮到了你,你可不可以答应我,给我自由身?”
杜文斜着脑袋看着她:“这个不行。你要是骗了我,我自然要想法子拿翟家这上百口人来抵偿报仇,还要叫你亲眼看着;要是没骗我呢——”
他突然无赖地笑了笑:“我就娶你为正妃,让你在我身边享受你要的‘自由身’。”
翟思静眉毛都竖了起来,但嗔怒之余,也确实有点毛骨悚然——她的命运,为什么又这么和他绑在了一起?!
求证结束,诗歌中的深意也弄明白了,杜文有些无心恋栈:“我该走了,我住的地方附近,都是我阿干布的人,随时等着抓我的错处。”
翟思静也累得慌,巴不得他快滚,点点头说:“好,以后没事不要随便闯我的闺房。”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杜文邪邪一笑:“我说了,你可别怕:我抓了个小丫鬟带路,不过怕她叫嚷,后来就杀掉了,尸体还在你院子外头——你放心,我一总处置掉,绝不给你添麻烦。不过,也得有人帮我开锁。”目光一瞟旁边的寒琼,看得小姑娘顿时又开始打战儿。
翟思静也是吸了一口气,但素知他杀人不眨眼的德行——想必这辈子没比上辈子好多少,这是他们鲜卑人津津乐道的狼族生存之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与孔孟是背道而驰的。她只能先送这尊大神离开:“寒琼,你拿钥匙开院门,若有人醒了问为什么,你就说女郎心慌心悸睡不好觉,要去请家里懂医药的嬷嬷帮着瞧一瞧。”
“这个借口好。”杜文赞道,然后说了一句有人心的话:“你的心意我懂了,‘心慌心悸’就不必了。我又不是坏人,对吧?你好好擦药,好好养伤,该给郎中看也别讳疾忌医,等哪天活蹦乱跳了,我还想再看你荡秋千呢!”
这无耻的厚脸皮!
翟思静很想骂他,但又怕惊动了外头值夜的婆子,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换来了他得意的坏笑。
寒琼很不愿意跟这可怕的家伙出去——何况外头还有个死人——但是又不能不去,只得拎了钥匙,轻声慢步到了外间,还不能惊扰那几个睡得着呼呼的婆子,开门还不能发出“吱呀”声。几乎出了一身汗才到外头院子里。
叱罗杜文从假山后头扛起什么,轻飘飘跟扛着一卷布似的,寒琼一望,果然是个死人,吓得汗毛都站班了,腿里顿时踩棉花似的轻飘飘,到了门口又是抖抖索索半天才把钥匙对准了锁孔,半天才扭转了锁头,把门打开了。
扛着尸体的叱罗杜文摇摇头:“我还以为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们女郎虽然娇弱,胆子倒大得很,怎么你胆小成这样!”
又问:“哪里有水池或者不用来取饮用水的井?”
寒琼估摸着他是要把尸体伪装成落水身亡的样子,抖抖地指了指甬道外头供下人居住或堆放物品的院落:“井有不少,那里也有小水池。你……你快走吧……”
杜文瞥瞥寒琼,说:“你说,要是有人看到我,我说我是逾墙来和你家女郎幽会的怎么样?”
“你怎么能这样?!”寒琼护主心切,倒突然没那么怕他了。
杜文挑眉笑道:“那你别那么大声啊!大声了引了人来,我就只好诬陷你们家女郎不贞了。”
寒琼气得没法,等他出去,才又锁了门,回屋后气嘟嘟把杜文临走时的话复述给翟思静听,最后道:“就是女郎书中读的:‘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无!’这个人太过分了!”
翟思静苦笑着:“你日常陪我读书,倒有些收获了嘛!”心里却也道:多疑、不仁、敢与决断;威胁、控制、掌握人心,是杜文最可恶,也是最成功的地方。她透了风给他,不知这一世的他会怎么做出自己的选择?
却说杜文扛着尸体找到一个深池,先把那死去丫鬟的脑袋在池边石头上一磕,又往水里轻轻放下,做成个摔断脖子又溺毙的假象。然后悄然顺着他只走过一回的路径,又从后院秋千架边翻过高墙,到了外头。
他暗暗思索了一会儿,拔脚去了一家私寮子——里头莺歌燕舞,但都是庸脂俗粉,他正眼都不瞧,只道:“拿好酒。”
喝到半醺,又抓过一个侍酒的小伎,笑着在她颈边嗅了嗅说:“身上的脂粉香不错,拿点粉来我瞧瞧。”
那小伎佯羞诈臊地推推他,又爱这小郎相貌英俊,说:“哦哟,奴奴只听说南边前朝有傅粉何郎,皮肤白是白的来!小郎君你也够白皙的,莫不成也要傅粉?”
掏出一盒香粉丢他怀里,“咯咯”笑着说:“我倒是不喜欢傅粉的男人娘娘腔的样子……你闻闻奴的粉香不香?”
叱罗杜文气定神闲打开粉盒,扑鼻的俗香,他微微虬结了眉头,假装打翻了粉盒,在自己的衣领上泼了不少香粉,然后把粉盒丢还给那粉头,又摸出钱来一总丢过去,踉跄起身,离开了那私寮子。
他步履蹒跚,从扶风王府邸正门而入,人过之处,便是粉香袭人、酒气蒸蔚。但凡有问“扶风王刚刚是去哪儿了?”他便醉醺醺伸手指在唇前“嘘”了一声,大着舌头笑道:“我没有去喝花酒。”然后四仰八叉睡得人事不省。
第二日,皇帝乌翰在陇西行宫召见他,皱着眉问:“你昨儿晚上去哪儿了?”
杜文身上犹带酒气,目光清凌凌也呆呼呼的,好半天才苦了脸一笑:“大汗,我昨儿个……喝了点酒……”
“在哪儿喝的?”继续逼问。
杜文心里明白这位阿干确实是逮着机会想置他于死地——但是,抓着这些鸡毛蒜皮,未免格局狭小,不是做大事的人。他假装惶恐,支吾了半天,等乌翰扔过来一份弹劾扶风王的折本后才磕头连连:“大汗,臣弟错了……昨儿个,不合去了一家……一家花馆。”
他抬起脸,把惊惶之色露给哥哥看,还特意说:“但是,我没和那里的粉头睡……毕竟,还在父汗的热孝中呢……”
乌翰一脸恨铁不成钢:“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在父汗的热孝中!你再说你没和那里的粉头做什么,花酒总归是喝了。你说,你对得起父汗一直以来对你的宠爱么?!”
杜文稽首不起,肩膀好像都吓得颤抖不已,但实则却埋着脸冷笑:阿干,你太想抓我的错了吧?不过,喝酒虽然不对,也不过褫爵杖责的罪过;而且褫爵就没法把我撵去扶风,你也不过就能打我一顿出出气吧?
果不其然。
乌翰一脸无奈挥泪的样貌,对外头宦官说:“国有典制,不能不遵。扶风王在大行皇帝孝中饮酒,是为大不敬。朕不忍重责,便叫责打四十杖小示惩戒吧。”
又说:“荆杖上裹上绵,别叫伤了扶风王。”
杜文磕头谢了“浩荡皇恩”,然后自觉地解开外头的郡王朝服。
荆杖上裹上绵,不会打得血淋淋的可怕,但疼痛是一样的。
杜文拱起肩胛,绷紧肌肉,咬着牙挨一下下杖击,脊背渐渐痛到大汗淋漓,但他心里却有另一种舒快,暗想着:思静,我也算与你同甘共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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