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有女两家求,翟家三郎主虽然对女儿尚是守口如瓶,但深谙上一世情形的翟思静见到父亲紧锁的眉头时,就知道那件往事又发作了。
她借口定省,悄然端着两盏炖好的银耳羹到了父母的房外。止住了侍女的通报,在空荡荡的外间听见了父母在屋里的叹息:
“听中侍的口气,大汗又动摇了心思,太子又是个没担当的,怕开罪扶风王和大汗,主动说要把思静让给扶风王。”
“那嫁入扶风王府……是不是也挺好的?”母亲声音迟疑。
父亲大约在摇头:“甭管得宠与不得宠,毕竟藩王是藩王,储君是储君。今日储君是委屈些,但总有翻身的一天;而除非大汗废太子,否则扶风王总有一天会对太子俯首称臣。你不要只看一时,要看一世!”
“可是……”母亲嚅嗫着,“现在是太子他不敢娶……”
父亲说:“我统共就这一个德行、姿容兼备的女儿,若今日不能与太子联姻,日后翟家复兴也不必说了。这譬如是一场赌,要么赢,要么输,少不得……”
“你要怎的?”母亲语气惊惶。
父亲顿了顿道:“其实我和兄弟们也议过:大汗喜欢出猎,鞍鞯是我们供奉,马肚带上做些手脚,不会被人发觉……皇帝大行,太子顺理成章接位,而太子一旦登基,权位就是他的了,我们嫁女儿也算得其所哉……”
里面好半晌没有动静,大概母亲也惊呆了。
而外头的翟思静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惊怖的声音。
她重生了,命运却没有太大改变,依然按着既定地路线行进着。
大家各怀鬼胎,各谋打算:翟家尊长只把家中女郎当做联姻的棋子,当需利用时哪里会心疼?父母贪婪而没有主意,想着有当皇亲国戚的机会,又哪里想得到女儿的一辈子幸福?乌翰在他父汗眼皮子底下压抑了那么多年,好容易谋求到掌权的机会,哪怕再阴毒,他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唯只杜文……
翟思静在一片昏乱中怔怔地想:她可以趁这个机会暗示乌翰尽早除掉杜文,不要给这个弟弟活下去的机会。杜文现在还显得纨绔无能,但一旦这头恶狼被逼到绝路,他就会磨牙吮血,目中放出幽幽的光,暗暗潜伏着,直到能够给敌人致命一击为止。
若是借这个机会置他于死地,日后她只专心做乌翰的妃子便是,也不要宠,安安静静在后宫一个角落熬完一世,保住父母和儿女的平安也就够了。
她那么牺牲,应该也就够了吧?
里头的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母亲说:“外面的人你都清理干净了吧?”
母亲说:“自然的,侍女都是口紧的,而且都遣在最外头。”
翟思静收摄心神,悄悄退了出去。
而母亲并没有真正放心,伺候完翟三郎洗漱睡下后,得空问贴身侍女:“我和郎主说话时,你们都在外头吧?你们仔细,有些话知道得越少越好。”
侍女急忙道:“婢子们都在外头,只中间女郎说给郎主和夫人送银耳羹进去过,婢子没有敢拦阻,女郎出来时……一脸都是泪水。”
“一脸都是泪水……”翟思静的母亲咀嚼着这话,心里“突突”乱跳,怪那侍女道:“你当时就该大声通报呀!真是!”
不过想着女儿自小乖巧,也是聪明识时务的人,纵使给她听去了也无妨,只是自己少不得去给她说说道理。
翟三夫人在闺房看见女儿的时候,正好见她慌乱地往妆匣深处塞着什么。
“这是什么呀,思静?”她平时不怎么管女儿这些私事,今日心里有鬼,倒不能不问了。
“一件首饰。”翟思静急忙起身答道,“阿母怎么来了?”
母亲绕到她身边,眼睛又觑了觑妆匣,才笑着望着女儿:“听说扶风王府也给你们姊妹送了礼物,比太子送的还好,是什么呀?”
“跳脱。”翟思静答。
“给阿母见识见识。”母亲的一只手伸了出来,似笑不笑的。
翟思静扁了扁嘴。
她拿不出。
她有很多跳脱,但无一不是母亲给她置办的,母亲自然都认识,无法蒙混过关。
母亲的手在空中伸开等待了好一会儿,而她脸上假假的笑容也越来越僵,越来越少了。
翟思静终于说:“扶风王给家中姊姊妹妹们送的是宝石跳脱,但送给我的不是。”
“是什么?”
“一封信。”翟思静说,“他的亲笔信。”
“写了什么?”
翟思静好一会儿才说:“扶风王仰慕女儿,写的……是诉说衷情的文赋。”
做母亲的几乎是倒抽一口凉气,紧盯着女儿好一会儿问:“那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翟思静对望了母亲一会儿,“有用吗?”
母亲肃然而无语。
翟思静苦涩地笑了笑:“我的意思……这两个人都不是良人,会给我们翟家带来灾难。与其对他们抱着企望,不如趁早不要结交。翟家虽不能有当年大族的威风,也至少能够保得更多时日的平安。”
母亲又在倒抽凉气,但这次却是因为愤怒,最后嘴角抽搐着冷笑道:“女儿,你有自己的主张了?你听到我和你阿父的谈话了?”
见女儿点头,她亦点头道:“不错,想要登临高处,就有摔死的危险;鲜卑族的皇室,大约还不若我们汉室大族的儿郎——但是,时势放在这里,女儿,你告诉阿母,除了避世,还有什么路可以走?!一味避下去,又能避到桃源里不成?!”
翟思静很想反问一句:他们的登临要以牺牲她为代价,她的意见又有谁问过?
但是最后她低下头说:“不错。我嫁给太子,可以。扶风王鹰视狼顾,不能叫他再起意。”
母亲见女儿缓和,自己也缓和过来,叹息道:“思静,其实嫁给太子,也未必不好。你放宽心,父母自当将你的路铺好。太子忌惮扶风王,必然会打压他。我原只担心你心里不愿呢。”
她笑着抚了抚女儿的鬓角,无比亲昵:“原来你并不是对扶风王有意,那就好办了。你阿父此刻正在敷衍这位十五岁的扶风王,我到屏风后瞧瞧去,若是你阿父支应不来,还得你叔伯们出面应酬。晚餐估计也要备下,总不能失礼。”
“扶风王……在我们家?!”
翟李氏笑叹道:“你好几个姊妹也躲屏风后呢,你要不要去看一看?”眉棱一挑,若有深意。
翟思静根本不想看到他那张面孔,急忙摇头说:“不想。他来我们家做什么?”
母亲说:“不知道,既然对你有意思,想来是当亲戚多走动吧。”她眸子里现出一些冷漠,也隐着淡淡的惊惧,最后对女儿说:“思静,你是个聪明孩子,父母和一大家子都待你不薄,昨儿不管听到什么,都烂在肚子里。”
其时屋子里好摆各式屏风。翟家是大门户,正厅之内,芦席之上铺设羊毛氍毹,四周便是雕漆大屏,螺钿闪亮夺目,屏风后面“淅淅索索”,叱罗杜文虽然才十五岁的少年郎,却是何等眼尖敏锐的人,早发现一双双色彩多样、绣工精致的绫缎重台履,淡淡的薰香味也是女人专用的。
他不动声色,刻意不去瞟那些屏风,而且越发仪态万方,一张少年的英俊面孔被一身缁绫深衣反衬得白皙而棱角分明,肌肉虽还未成块垒,但长身、宽肩、窄腰,已经初见模样,不仅在北地的审美里是个硬朗的男儿,在汉家的目光里,这样白皙高大、健硕修长的儿郎也是风仪翩翩,贵气逼人的。
翟思静的父亲道:“殿下玉趾降临,翟家蓬荜生辉。只是家里不常备牛乳和酥油,奶茶还不及立刻就上,实在是抱愧极了!”
叱罗杜文笑道:“我也爱喝团茶。”
南人喝茶,北人饮酪,若有互通,便是在茶水里加奶和酥油,然而在汉人眼中无异于糟蹋东西。
扶风王品茶的姿态倒不似那些北地的粗鲁汉子,非但不嫌茶水苦涩,反而享受地嗅着茶香,最后还赞了几声好。
翟三郎笑问道:“殿下谬赞了。普通团茶而已,哪里好!”
他是谦虚客气,杜文却当是在答题,正经说:“此茶沫饽均匀,焕如积雪,烨若春敷,色缃而嗅馨,啜苦而咽甘——怎么不是好茶呢?”
连翟三郎都愣了愣:这小子是故意来掉书袋的吧?
杜文打叠着精神,欲要给他心目中的丈人爹留存个好印象,别叫人觉得他们鲜卑人就一定都是粗鲁彪悍的胡人汉子。若是思静也在屏风后偷窥,他就更要积极表现,让她不觉得他是轻薄无知的纨绔。
翟三郎对这样一个显摆又诚心的小儿郎,只好陪着笑脸说:“不曾想扶风王竟然是如此才华横溢的皇子!今日驾临蓬门,不知有何见教?”
叱罗杜文笑着说:“岂敢称‘见教’,小王本是做了‘坏事’,前来认错弥补的。”
翟三郎心里有鬼,已经不由色变,强撑着问:“殿下叫微臣惶恐了。这——”
杜文笑道:“前几日随大汗巡视,恰听宅门里打秋千的欢笑,一时不合攀了墙头,又恰见女郎闺容,见她摔下秋千架晕厥,情急间逾墙救护,打碎了贵府好漂亮的雕瓦,这几日寻遍陇西市肆,却没有买到同样的,只能赔钱了。”
手一摊,无赖得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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