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仿若是漫长的时光,其实也不过一瞬而已。
四岁的小阿月粉妆玉琢一般,对她的弟弟笑融融地拍着手。
而抬起小肉腿跌跌撞撞走路的小皇子,有着母亲的眼睛,父亲的脸型,好像比阿姊还要好看。
他看着阿姊手中的风车儿,“咿咿呀呀”说着话,听出来的,好像是“阿娘”,好像是“阿姊”,好像是“阿嬷”,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儿,伸出两只手向姐姐要那风车。
杜文在一旁撇撇嘴:“真是!阿娘会叫了,阿姊也会叫了,甚至连乳母都会叫了,怎么就是不会叫阿爷?”
他也拿了一杆大风车,金箔贴在四缘,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煞是诱人。他拍拍手呼唤儿子:“阿逾,看阿爷这里的风车!”
小皇子回头望了一眼,然后不屑地继续向姐姐阿月那里而去。
杜文不甘心啊,横插到他前面,把风车在他眼前晃,诱惑地说:“看,阿爷这个更大,更好看!”
阿月在后面跳:“阿爷挡着我啦!我要和弟弟玩!”
杜文继续诱惑儿子:“除了风车,还有蜜糖哦!”
小家伙还是不耐引诱,终于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伸手去要父亲手里的风车。
杜文把手一抬,惯常地要挟:“先叫‘阿爷’。”
小家伙“啊啊啊”了半天,一个“爷”字愣是发不出来。
然后看着漂亮的大风车高举在遥不可及的半空中,终于大眼睛里酝酿了一滴泪水,然后是又一滴……终于“哇”地一声爆发了。
“怎么这么没出息就哭啊?”杜文扬手想打,但是看看孩子还这么小,下不去手,就拎了拎他的小耳朵。
“撒手!”翟思静一下子把儿子的耳朵从那钳子似的大手里解放出来,还狠狠瞪了杜文一眼,“就会打孩子!”
蹲下身抱着那小小的娃娃,柔声哄着:“阿逾乖,咱们也想学说‘阿爷’的是不是?不急,‘阿娘’‘阿姊’都会说,又不是哑巴,哪有学不会说‘阿爷’的?”
小阿逾揉揉眼睛,软绵绵地倚着母亲的怀抱,在春光下晒着太阳。
翟思静慢慢给他哼着歌,看着他的小脑袋慢慢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轻轻地抱起来交给乳母,又对阿月说:“弟弟睡了,阿月也一起睡吧。”
阿月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
杜文脸一横:“不听话打屁股了!”
女儿也怕他,扁了扁小嘴好像要哭,乖乖跟乳母走了。
杜文坏坏地看着翟思静,露出了诡异的笑。
但是翟思静毫不领情,翻了他一眼,对梅蕊说:“今日阳光特别好,我就在外面晒晒太阳,做做针线。”
梅蕊小心瞥了杜文一眼,慢吞吞拿来了针线和刺绣绷子,又飞也似的往翟思静手里一塞,飞也似的逃跑了,免得被旁边那个面露凶光的男人迁怒。
难得呢,岁月静好,阳光妩媚,杜文干冒了一阵火,但是看着翟思静静静地在海棠花丛中做针线,他的心也渐渐静下来了。
时光非但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反而好像使她越发美了。
这种美,不仅是面貌的可人,亦是神色谈吐的从容,兰心蕙质的聪颖,以及总导引着他不往暴虐上而去的大智慧。
翟思静绣完一段盘长纹,间隙里要绣虎,剪影似的简洁纹样,配色就不能花哨,她一根一根地比着丝线,终于招手问杜文:“你说是用玄色绣虎,勾锁金边好看,还是索性平金绣,再押万字纹好看?”
杜文受宠若惊地上前,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哪里懂什么刺绣的配色,随口道:“都好。”见她的嗔色来了,赶忙又说:“平金太亮眼了,锁一条金边还自然些。”
“好的。”翟思静点点头,去挑金线了。
杜文无奈地继续等,不过这次可以靠近了等,顺便嗅一嗅她头发里的清香,感觉又不一样了。
他的鼻子越贴越近,翟思静当然早觉察了他的呼吸,热热痒痒的,不由低了低脖子,避开些说:“干嘛呀!”
杜文见猎心喜,立马凑过去说:“看你刺绣啊。不过,这么久了,脖子该酸了吧?我给你捏捏。”
他的手又大又厚实,一掌似乎能把翟思静的后脖子整个握住,但是那么小心翼翼地揉捏,似乎掌心的茧子比以前软和了一些——大概很久不打仗了,弓箭磨出来的硬趼就会变化。
“僵硬好些了没?”他问。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当然明白,点点头说:“好多了。”
“脖子僵,还是要多休息,躺躺睡睡,就会好许多。”他“体贴”地说,扶她起身,顺带就把腰肢一揽,准备勾到屋子里去。
翟思静说:“我一般脖子僵的时候,还是喜欢活动活动。”努努嘴指着两棵树间挂着的秋千。
好像看她打秋千也挺享受的。
杜文纠结了一下,还是松了劲,含笑对她点点头。
外头的浓紫色长裾解开,里头是藕色的裙衫,松花色的垂髾,胭脂色的披帛,被阳光一照,仿佛春水里一抹落花,印在夕阳斜照、烟霞倒映的波光里。
她在秋千架上飞翔起来,笑声落满了宫苑,长裙、垂髾、披帛,和她一起飞起来,让他宛然想到了多年前那个美好的春日,他悄然爬上陇西翟家的后院墙,顺着墙外传出的笑声,看墙里打秋千的佳人。
时光荏苒,他想着自己和翟父的蛮缠,和乌翰的暗斗,打落牙齿和血吞,苦不堪言,但也因这样的机缘,终于抱得美人归,也得到了江山,如今海晏河清,盛世升平,他又复何求?
恰见翟思静擦着汗从秋千上下来,笑着自嘲:“到底不是小姑娘的时候了,才这一会儿,就汗流浃背,腿脚无力了。”
杜文说:“我还有一求。”
“啊?”翟思静哪里知道他之前想了那么多,一时没听明白,“有何求?”
杜文揽着她:“我要悄悄告诉你。”
屋子里已经摆了浴盆,里头满满的热水,腾腾的蒸汽,还弥散着木樨花露和玫瑰澡豆的香气。
翟思静还没来得及试浴水的温度,就被他拖到了榻上。本来就是着单衣,很快就襟怀大开。
她又羞又窘:“身上都是汗呢!”
他“呜噜呜噜”一通乱啃,间隙里说:“横竖、迟早,还是要出汗的呀。不劳烦洗两次了,费事!”
翟思静力气上是挣不过他的,而且一顿吻下来,也不想挣扎了,迷迷蒙蒙间想:小狼崽子虽说该憋时憋得住,但是一旦不肯憋了,那是挺难捱的……
外头的春风拂过,窗棂里飘进微微的凉意,大汗淋漓的两个人,在娇喘声和呼吸声的间隙里,好像能够听见海棠着风、黄莺婉啼的声音。
“好不好?”他表功似的问。
翟思静脸庞红彤彤的,颊边两个小涡盛满笑意,垂着的睫毛忽而又抬起来,瞥了男人一眼:“累死了……”
他的手顺着她的腿抚上来:“哪里累?”使坏地到处捡着嫩肉轻轻捏一把,那皮肤光滑柔腻得和海棠花瓣儿似的。
“和你说话累。”她把他的手打开,踢踢他说,“不能并肩躺着说?”
他笑着翻下来,犹自要把手从她腰肢的曲线里伸过去,把人抱在怀里方始安心。
“说罢。”
“敢问君有何求?”
杜文说:“已经求到了。”
原来是求.欢。她脸一红,永远少女似的撩人心弦,而后轻轻一啐:“一国之君,这么不正经。”
杜文笑道:“还求一个——一个太子,好像少了点,再生几个吧。”
先太后的丧期已经过了,皇帝按汉人的规矩服孝,中书学里一片颂圣之声,皇帝私下里对翟思静抱怨:“为了听两声马屁,生生地憋了这么许久!”那时候翟思静还笑着劝他——今儿,算是全数赔偿回去了。
翟思静推推他的胸膛,而后又轻轻在他坚实的肌肉上打圈儿,说:“你看你对阿逾那么粗鲁,我可害怕呢!”
“哪里粗鲁?我又没打他。”杜文有些委屈,“按我们的规矩,男孩子从小就该像丢狼群里一样,该吃的苦要吃,该长得野蛮就要长得野蛮。”
“按你们的规矩,太子之母还该赐死呢!”
“这个规矩没了。”杜文笑着说,“上次尚书令——我二舅——又提这个茬儿,我把他召到偏殿斥责了一顿,问他:立子杀母是为了什么?他说怕女主专权。我问:太后专权不是女主专权?他愣愣的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呢,就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又叹息说:我也想阿娘了。”
他的笑容浅淡了些,紧要关头,没有救母亲和同母异父的弟弟,是他瞬间的抉择,事后,有那么点后悔,也有那么点放松。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后悔亦无用。好在他的爱妻能够在他痛苦失眠的时候,在他暗自啜泣的时候,不言不语在他身边陪伴着,任他怎么流泪也没有过一丝轻视或嘲弄。
无以回报。
吻了吻她的头发,杜文说:“我和三省商议了,汉武帝立刘弗陵而杀钩弋夫人,是那时候母壮子幼,唯恐前朝吕后夺权的事再出。可是现在朝中后家没有那么大的势力,皇后无罪,杀了徒伤人心,而太子长大,若晓得母亲身亡是因他的缘故,岂不又是大损他的孝道?”
“三省就同意了?”翟思静问。
杜文不屑地说:“朕说了算!敢不同意!”
翟思静不由“噗嗤”一笑。
“你呀,还是个霸道!”她笑着说,“现在一根软肋都没有了,满意了吧?”
“怎么没有啊!”杜文摇摇头,“那个若欣,我发到掖庭苦役那里去了,却不敢杀,打了几回拷问,连重些的刑具都不敢用。真是恨得牙痒痒。”
翟思静当然也晓得,太后身边的宫女,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制约人的法子。她明明孤身一人,没有亲友在世了,却凭着那一句话,像把柄似的,愣叫杜文不敢杀她。
“也好。”翟思静笑道,“权太大了,做圣君反而难了,有这言路制约着你,叫你不敢过分。”
“哪里是言路制约我?!”杜文嗤之以鼻,“还不是听了你的谗言,想当什么‘圣君’,好匹配你这个‘贤后’。好了吧,如今前怕狼,后怕虎,给这千秋万代的名声制约着,一点都不能随性来。”
“我要罚你!”他气呼呼说,滚到翟思静怀里,又一通搓揉。
惹得他的女神惊呼一声,笑叱一声,又婉转地与他缠绵一阵……
浴水早就凉了,连里头洒着的木樨露都变作幽幽的浅香。
窗户外,他们的小儿子在奶声奶气说话:“阿娘,阿娘……”是在找母亲。
知道里面两位这会儿决不能打扰——否则大汗不扒了大家伙儿的皮!乳保们劝了一阵,也劝不下来,小家伙的声音越来越高:“阿娘!阿娘!……”
翟思静爱儿子,急欲起身。杜文不高兴地把她一拉:“男孩子家,找不着娘亲就哭,有什么出息?”
而阿月也过来劝了,亦是娇娇柔柔,奶声奶气的:“阿逾不急。阿娘在里面,和阿爷在一起。你想不想要个小阿弟啊?”
翟思静的脸又红了,捂着脸嗔怪:“她们怎么瞎教孩子呀!”
但可以想见,阿逾必然是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在跟姐姐猛点头呢!
正揣测着两个孩子的表情,屋子里两个人突然清晰地听见儿子在讲话:“阿娘,阿爷,一起!”
杜文一骨碌翻身坐起,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翟思静笑着推推他:“快去看看,你儿子终于会叫你了!”
可杜文又慵懒地躺下:“会叫‘阿爷’有什么了不起呀!又不聋,又不哑,哪个孩子不会叫‘阿爷’?”
他抱着翟思静问:“阿月出生在中秋,叫‘阿月’也就罢了。阿逾的名字,你是怎么想的呢?”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心脏却“怦怦”跳着,梦里那些飘忽的往事,让他又期待,又害怕她的回答。
翟思静慢悠悠地说:“因为呀……曾经我陇西的娘家,有个小贼,穿窬逾墙。”
这一世这逾墙的缘分,怎能不留作永久的记忆呢?
外头,他们的阿逾还在努力地、不断地重复新学会的话:“阿娘,阿爷,一起!”
“阿娘,阿爷,一起!”
“阿娘,阿爷,一起!”
“阿娘,阿爷,一起!”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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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章来了。
不那么遗憾了吧。。。虽然遗憾始终才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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