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时间早就过了。怀着满腹心事,夏亚南给自己做了份简单的午饭，却又不小心割伤了手。心不在焉地包扎了一下，她颇有些食不甘味。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汤,忽听电话响了。擦了擦手,她连忙放下筷子接电话,却是魏老师打过来的。
“亚南，你还在家？”魏老师的声音不大,周围的环境似乎有些嘈杂,外面好像还传来了夏父那道熟悉的声音。
心里咯噔一下,夏亚南小心翼翼道：“在家。”
“好好在家里呆着，哪里也不要去，明白吗？”听到她没回来,魏老师显然是松了一口气，“想清楚了以后做什么再出来，先别急着做决定,知道吗？”
“嗯。”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夏亚南心里愈发忐忑，忍不住小声问道：“老师,是我爸妈找过来了吗？”
“他们看你不见了，来学校找你了。”夏父夏母找人是必然的，这事一准瞒不住,并且夏亚南也迟早要面对,魏老师便索性告诉了她，“不过也还好。你不是报了志愿吗？他们登进了学校的志愿界面,猜出来你是做什么去了，倒也没太担心，就是找不到人有些着急。”
正说着话,办公楼外传来了夏父中气十足的吼声：“那小丫头片子来了学校就没走！自行车都搁在外面，她能跑哪去？肯定是藏在这里面了！你们不带着找，我们就自己找！那么大一个人，不能说没就没了？”
他话音落下，周围安静了一瞬，似乎是有老师劝了他什么，他却更加骂骂咧咧起来：“你们还不让找？我不找你们学校闹就不孬了。都是你们老师给教坏了！俺那闺女可听话了，你让她往东她就不往西，让她打工她就不念书。要不是你们老师光撺掇小孩上学，她还能跑了吗？赵家那个二丫头也跑，俺闺女也跑，不是你们老师教的还能是谁教的？好好的闺女都叫你们给教坏了！今天你们学校不给个说法，我们是不走了！”
紧紧攥着电话，夏亚南死死咬住嘴唇，才不至于流下泪来。父女这么多年，自己的父亲是什么脾气，她心里还是有数的——他压根不是来学校找人的，而是想大闹上一场好讹钱。这算是担什么心？不过是看她一心要上学，没人打工挣钱才着了急。
闭了眼，夏亚南反复深呼吸，才抑制住喉咙里的颤音：“老师，您不用管他们。我不会回去的。在户口本上，他们都不是我爸妈，报警都不见得有用。下午我就出去找工作，万一他们找到您这里就不好了。”
“你这孩子，这是说什么话？”魏老师的声音不太听得清，但夏亚南却依旧能感受她的焦灼，“现在没空和你细说。你好好在家里呆着，哪里都别去！他们再怎么找也找不进小区里去，工作的事等我回去再说。”
夏亚南还不及答话，便感觉夏父的声音越来越近。魏老师咔哒一声把反锁的门打开，顺手便把电话给挂了。
听着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夏亚南的心揪成了一团。反复思量再三，她攥着衣角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如是半个多小时，她终于咬了牙，呼唤舒曜道：“舒舒姐，舒舒姐？”
“嗯？”没想到她会现在就找自己，舒曜有些意外，“怎么了？”
“舒舒姐，我决定了。”深吸了一口气，怕舒曜会打断她似的，夏亚南快速道：“我不能再等那么久了——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爸妈已经找上了魏老师，我的自行车还放在校门口呢。一个班的学生接连消失了两个，一个人间蒸发，一个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却顺利从县里来到了市里，还在没找到工作的情况下毫发无损地呆了好几天，他们肯定会怀疑魏老师，然后逼问我是怎么来这里的，赵迪是不是也在这里。所以我现在必须得做决定，要么今天就回去，说我是在同学家呆了一晚上，要么现在就决定上学。”
说到这里，夏亚南顿了顿，见舒曜没有反驳她，才继续道：“舒舒姐，我知道你让我等几天再做决定是因为不放心我。你怕我现在冲动行事，以后见了我爸妈弟弟会心软后悔，魏老师也是。你们担心的事我都知道。”
“但我不会那样的。”夏亚南的眼里闪着坚定的光，极认真道：“我不确定我以后会不会忍不住给我弟弟钱，会不会忍不住帮补我爸妈，但我是绝对不会为了他们放弃学业的——这件事我可以确定以及肯定。不管是发生什么。即使是出了赵迪家这样的事，我也绝对不会辍学。”
“舒舒姐，你与我非亲非故。我的人生于你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任务。你完全可以用你最熟悉的方式来完成，轻轻松松地获得积分之后离开，而不是费劲周章的与我交换灵魂，给我讲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或许这么做是能多拿些积分，可是做这些的时间已经足够你再完成一个任务了。”
“舒舒姐，如果是你来做，那你现在应该已经把我爸妈和弟弟都处理妥当了，正在一边打工一边预习，而不是像我一样还在踌躇犹豫。高中三年加大学四年，即便是再读研，最多十年你也就能达成我的愿望，而且中间不会有诸如对弟弟和爸妈心软这样的变数。”
说着，夏亚南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可是你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了帮我。魏老师也是。她明明可以不趟这汪浑水的。可因为我想说我想上学，她便担着天大的干系，把我接到了她的家里。她难道不知道我爸妈会来找麻烦吗？她知道，可是她还是做了。”
抹去眼角的泪，她有些哽咽：“舒舒姐，如果是我自己，我可以犹豫，可以反悔，可以不上学，反正这辈子是苦是甜都是我自己过。可我不能不在乎你们。如果让你白白付出了心血，如果连累了魏老师，我会看不起我自己的。”
“我做不到像赵迪那样毫不犹豫地斩断和爸妈、弟弟的关系，可我能做到一定上学。”夏亚南的声音不大，但却极坚定，“我不能对不起自己，更不能让你们失望。”
“好。”静静地听她说完，舒曜也同样认真道，“我信你。”
夏亚南没有赵迪那么果决，也没有她之前的委托人那么坚定，可她却善良而知恩。一旦接受了别人的好意，哪怕只是一点点，她便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回报。
她是不会轻易让愿意帮她的人失望的。
更何况她长在石安村这样的环境里，却还能坚持自己的主见，执念甚至召唤来了系统。单论这一点，舒曜也是愿意相信她的。
“……啊？”乍闻此言，眼里还含着泪的夏亚南一脸错愕，呆呆的看着舒曜，显然是做好了要费上许多口舌才能说服她的心理准备，紧接着便是掩饰不住的惊喜，“舒舒姐，你信我？”
又是心酸又是好笑，舒曜反问道：“我为什么不信你？”
“你和魏老师之前不是都担心我会心软吗？连我自己也担心。”夏亚南低着头，忍不住红了眼，“我比赵迪差远了——我知道我爸妈没那么疼我，可我还是狠不下心和他们彻底断亲。我知道凯凯默认了爸妈逼我辍学打工，却还是想着要是能帮他还是帮他的好。我也想像赵迪那样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开，可却总是优柔寡断。连我都看不起我自己，舒舒姐，你肯信我？”
“南南，不要这么说自己。”舒曜的声音很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这样再正常不过了，赵迪那种才是例外。”
“我和你一样，都在章西南长大的。我知道你身边都是什么样的声音。”
“错的不是你，而是环境。”
“谎言说上一万遍就会变成真理。何况从小到大，这种话我们不止听了一万遍。”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不要说为了上学离家出走，我连自己的主意都没有。我对他们百依百顺，是街坊邻里中出了名的听话孩子，他们说什么我就听什么，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些亲戚和我说，你要听话，你要好好照顾弟弟妹妹，要好好孝敬你爸妈——你爸妈对你有大恩，知道吗？”
“我和百分之九十九的女孩一样，对亲戚邻里的这些话深信不疑。哪怕是中间出了一些事，我也想着我以后要好好赚钱，买个大房子把他们接过去住，好好孝顺他们。”
“当年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我的成绩够六角场最好的专业。但是他们说，窈窈啊，你一个女孩子，那么累做什么？夏东师范多好，以后你毕业就回市一中，爸妈给你张罗张罗，找个对象结婚生孩子，以后你们姐弟三个再相互照应着，多好。”
“要不是因为父辈的缘故，我极其抗拒当老师，我的亲妹……朋友又屡次劝我长长心眼，不要什么都听他们的，我一准就答应了。”
说到这里，舒曜闭了眼。
那时她还不是舒曜，而是舒窈。
窈窕淑女的窈。
柔美温婉，温柔贤淑。
这是华国父母对女儿一贯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