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咱们把东风服装厂买下来吧。”唐志华帮孟丽云稳住水杯，顺手握住了妻子的手。
孟丽云脸上一羞，抽出手反手在唐志华手背拍了一下，“女儿在家呢。”
一只脚迈过门槛正准备进屋告诉爸爸她把花种好了的唐棠：……不,我不在。
唐棠缩脚转身一气呵成,顺道捏住狗耳朵,把摇着尾巴准备去蹭唐志华的狗子一道带走了。
唐志华也不由得老脸一红，他和妻子感情一直很好，这其实是个无意识的由心的动作,尴尬地喝两口水缓一缓，正色说道：“你不是一直想扩大丽人时装的规模吗？”
这话是说到孟丽云心坎上了,她确实一直想扩大生产规模。
这些年孟丽云全国各地跑了许多展销会,丽人服装的成衣无论是款式还是质量都受到了很多好评,市场给的反馈也很不错。问题是市场竞争是多方面因素综合比较，款式和质量好,成本价高不高？成本价也合适，那出货速度快不快？
丽人时装现在用的还是脚踩的缝纫机，剪裁布料、钉扣子、上拉锁全部都是纯手工，跟真正的服装大厂相比这就是个小作坊,生产效率低、成本高不说,很多环节的工艺质量也比不上标准化的机械生产。
孟丽云想把丽人时装做大,就得有完整的工业化产线，哪怕是二线三线的相对落后的产线呢那也比几十台脚踏式缝纫机强。
“那可是国营厂子,卖价恐怕……”孟丽云有些迟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和国营老大哥抢生意她一点儿不怵,但要说把人家国营厂买下来,她是着实没想过啊！
“东风服装厂是国营厂没错，但它只是街道办的国营厂。”唐志华提醒道。
“对啊！”孟丽云眼神一亮，她咋忘了这茬。
国营厂和国营厂也是能分出个天差地别的，直属中央的是第一梯队，归市里的是第二梯队，而东风服装厂虽然名字响亮，但其实只是厂址所在的小关街道自营。改开之后厂里一年不如一年，早几年就把合同工和临时工遣散完，现在说起来也就比下头乡镇和村里办的小厂子强点儿。
“好！”孟丽云果断地下了决定，以前是固定思维没敢往买国营厂这头想，现在一旦开了思路就发现这事儿其实有戏。
两口子都是工作效率高的人，当即就从抽屉里翻出纸笔开始给东风服装厂估值。
这一忙就忙到太阳落土，到了吃完饭的点。
保姆陈大姐家今年粮食种得多，光是小麦就种了两亩地，家里实在忙不过来，陈大姐告假回乡下和龙王爷抢秋收去，大彪爷爷呢，老头儿觉得这边太热，回安平避暑去了。
俩大人上班忙着没时间做饭，仨孩子主动站出来揽下这活儿，可惜唐棠兄妹仨的脑子说学会了手却表示学废了，那个难吃的劲儿啊，也就两天吧，唐棠已经闻饭色变，最后只得兄妹仨天天下馆子。
馆子的饭重油重味，偶尔去一回吃起来喷喷香，天天吃馆子，馆子的饭就成了没有灵魂的饭，哎，唐棠想吃家里的饭了。
她举着大彪爷爷那把又大又圆的蒲扇，跟电视剧里的狗腿儿小太监一样，殷勤地给孟丽云扇风，“妈妈，咱们做过水面好不好？”
孟丽云还没说话呢，唐志华已经一口答应了，“当然好。”
这妞妞如今十五岁，白皮子大眼睛，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大姑娘，经常有半大男孩子在院子外的马路上来来回回地假装路过，一旦偶然和她对上一眼，他们又着急忙慌红着脸跑开。
不过在唐志华眼里，女儿永远是小小的甜妞。
小甜妞想吃个面，那当然是赶紧做呀。
孟丽云看天色不早，其实是打算去街口买两个熟菜的，不过丈夫已经挽起袖子在水龙头下洗手，俨然是要亲自动手，不由得摇头失笑，但凡女儿提的要求丈夫总是想都不想就满口答应。
唐志华舀好面粉，水龙头拧到快速滴水，一手端着面粉一手拿着快子飞快地搅絮，孟丽云从柜子里拿出四个鸡蛋准备将就着做个臊子。
“你呀总是这么宠甜妞，要是宠坏了以后怎么嫁人？”孟丽云其实也很宠女儿，她说这话不过是两夫妻间没话找话逗个趣儿。
没想到唐志华一下停了手上的动作，认真地说：“必须找个跟咱们一样宠她的嘛。”思索了两秒，又说：“甜妞还是小孩子，嫁人早着呢，而且，一辈子不嫁也没关系，咱们一辈子这么疼她。”
嘿，这话一说，老父亲自个儿开心起来，搅面粉搅得飞起。
“你偏心眼儿啊，你可不是这么说儿子们的。”孟丽云看着丈夫的反应忍住笑，故意逗他，“大的两个不说，小兵也就比甜妞大了几分钟，上次我问你小兵去剧组了你担心不，你说他已经是个大人了，要学会独自面对风雨。”
“这个嘛……”唐志华还没说完呢，院子的铁门丁零当啷地开了，那动静，孟丽云差点儿以为又回到十几年前有人抄家的时候了。
一辆自行车嗖嗖地朝厨房冲过来，眼看着要撞上墙，车上的小伙子伸出一条腿支地，鞋底滋滋滋磨着水泥地，终于刹住了车。
趴在厨房门口五体投地的狗子被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几乎是蹦开了两三米，狗子四条腿落地站稳了，气咻咻地朝着自行车骂骂咧咧，“汪汪汪！”
“爸、妈、甜妞！”唐武从车上下来，一边打招呼一边撩起海魂衫下摆擦汗水。
感情儿刚才的动静是因为这小伙子没刹车，骑着车直接冲开院门的动静。
唐武把车扶到屋檐下，唐棠在扫地呢，瞅了两眼不解地问：“二哥，你这车怎么变新啦？”
一大家子人里唐武和唐兵是一派的，整天精力旺盛造天造地，就没有他们不费的东西，同样一起买的鞋子，唐棠和唐文的还是新的，他俩的脚指头就破开鞋面露脸了，等唐棠和唐文的鞋半新的时候，好家伙，那俩的鞋子已经断了底子……
自行车也是一样，唐文和唐武的自行车是家里同时买的新车，唐文的车还锃亮，唐武的车已经像是二手市场淘来的旧货，只要一动就嘎吱嘎吱。
“嘿嘿，这是大哥的。”唐武得意地笑了两声，还感叹道：“啧，大哥这车骑着就是快。”
唐棠：咦。
用小三哥的话说，大哥爱惜这辆车就跟爱惜对象似的，二哥这是找死。
果不其然，院门口紧接着就又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一辆自行车，还没停稳，唐武已经脚底抹油朝楼梯狂奔去。
唐文一把扔开唐武的破烂自行车，咚咚咚就追上去，“唐小武，你给我站住！”
很快，楼上一阵乒乒乓乓，也不知是桌子倒了还是椅子倒了，惹得狗子蹲在院子里昂着脑袋对着二楼汪汪汪。
孟丽云感觉自个儿就闪了个神的功夫，家里的屋顶咋就要掀翻了？
啊，这些连狗子都嫌的臭小子。
得，也不用丈夫回答了，孟丽云忍不住想，儿子已经长大了，再过几年就到法定结婚年龄，也不用响应晚婚晚育，到时候赶紧结婚分家出去过吧。
至于甜妞，拿着扫把扫院子，还将哥哥们的自行车扶起来擦干净的甜妞，哎，她还是可人的小姑娘，爸爸妈妈还没疼够呢！
唐志华擀的面条筋道均匀，烧开的滚水里断生，再用凉开水去了热，孟丽云用油盐酱醋糖打了调料，浇上炒的鸡蛋当臊子，撒上切碎的院子里揪的小香葱，鸡蛋香面香葱香，清爽又开胃。
吃完饭的时候天上开始打闪电，轰隆隆地雷声响了几分钟，雨水倾盆似地落下来，滂沱的雨水冲刷了暑热，到了睡觉的时候，已经凉爽得不用开风扇。
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大早，孟丽云早早起床洗漱，也不在家里做早饭，给孩子们留了几块钱，然后和唐志华俩人到街边早饭摊子吃油条喝稀饭，吃完了唐志华去汽车公司上班，孟丽云则往东风服装厂去。
东风服装厂所在的街道叫小关街道，说起来是市区，其实在很多老山岚人心里是郊区，因为七十年代初那儿还叫小关乡，只是赶上市区发展的顺风才被划进了市区。
就这样，那也是城边边。
十多年前孟丽云到东风服装厂拿瑕疵成衣，改款了再卖出去，这一出一进就是孟丽云在服装上赚到的第一桶金，其中辛苦坎坷自不必说，如今想起来，孟丽云心里是感激的。
公交转公交，孟丽云在东风服装厂附近下了车。
这一下车，孟丽云就忍不住感慨辉煌不再。
厂门口的马路空空如也，没什么行人，更没有往日进料和出货的货车，院墙外面有一块区域刷了黑板漆当宣传栏，原先上头经常粘贴厂里的公告之类的，现在上头只有几片发黄发脆的纸片，连漆都斑驳脱落了。
大门口的门卫室倒还有个师傅，桌子上放着搪瓷杯，摊开一份报纸，师傅歪在藤椅上打瞌睡。
“师傅，打扰一下，我找吴厂长。”孟丽云拿出家附近的街道开的介绍信。
门卫师傅被喊醒了很不高兴，睁眼一看是个女同志，况且说话还文文静静的，不大好发脾气，重重地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接过介绍信，“丽人服装老板……”
再一看落款，有人家街道的签字和红章。
师傅打打呵欠，眯着眼儿摆手，“去吧。”
一句话说完，又打起了瞌睡。
孟丽云轻轻摇头，说实话，很多国营单位的没落和职工风气有很大的干系，不是说这个门卫师傅个人怎样，而是整个企业氛围就缺少积极拼搏。
好在孟丽云来过这里，又经常听方小桃说厂里的事，本身东风服装厂也不大，孟丽云很快就找到了厂子办公室的位置。
刚从台阶走进走廊，隔着厂长办公室还有十多米远，孟丽云就听到里头吵吵闹闹的声音。
“吴厂长，您别生气，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出去出去，我忙着呢！”
一个头发半白的老爷子，一手拎着几个友谊商店那种高档礼品的袋子，一手做着往外赶人的动作，大约很不高兴，每一道皱纹都紧紧地绷着。
而被老爷子拦在门口的是一对中年人，一男一女，男的穿着西装西裤皮鞋，本身肚子肥硕偏偏还要将衬衣扎进皮带，然后在皮带上挂一串钥匙，是个典型的改开之后富裕起来的老板打扮，女的微胖身材大卷发，虽然妆容夸张，但瞧着还算好看。
哎呀，瞧着好像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