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
分明是无声的,却比敲在窗户上的风声还要沉闷。
江瑾舟抓住她的手,抵在嘴边吻了吻。
片刻才放下,指腹轻轻抹去她的泪痕,状似无可奈何地问:“怎么又哭了?”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现在有些丢人,沈苏溪吸吸鼻子,狡辩了句。
刚止住眼泪,她说话还是一抽一抽的,带着明显的哭腔。
江瑾舟依稀听出这几个字:“是眼泪自己动的手。”
“……”
他主动给她台阶下,“是我逼眼泪向你动手的。”
沈苏溪蓦地一噎。
这种瞎话倒也不必接下去。
沉默许久。
“我会去苏家,其实就是想看看他生活过的痕迹。”她食指柔柔地挠了几下他的袖子,“我想见他,可我不敢去墓园,所以只能去他的家看他一眼。”
她儿时的玩伴不少,但他们和她不同。
他们有父亲,可以肆无忌惮地冲着自己的父亲撒娇。
沈清确实给了她很多东西,让她的童年比别人看上去更加富庶。
可父亲,才是她心里无可替代的存在。
江瑾舟耐心道:“那你见到他了吗?”
沈苏溪呼吸突然变轻了,绞着两只手,半晌才点了点头,“他比我之前在调查报告上看见的帅气多了。”
她眯了眯眼,像是陷入回忆,“他房间里有很多照片,这种感觉就挺奇妙的,就好像我跟着走完了他的一生。”
还有他快乐的一面,失落沮丧的一面。
她看到了完完整整的苏锡。
可那些都不是活着的苏锡。
“阿舟,我好想真正见他一面啊。”她的眼泪又掉下来,“可我没有这个机会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江瑾舟稍顿:“只要你想,就可以。”
苏锡在去世前曾交给他一张录像带。
直到前天晚上,他才翻出来看了一遍。
在录像里,他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苏锡……和沈清。
是沈苏溪爱的两个人。
可画面里唯独少了她自己。
最幸福,也最残忍。
沈苏溪忽然停下,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想说,我爸已经变成天上的星,一抬头总能看见的?”
“……”
沈苏溪觉得荒唐:“你这是哄小孩,还是在骗鬼呢。”
“……”
说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恶劣,怎么说他也是想让她开心。
她的负面情绪也确实因此平复不少。
但道歉的话她一时又说不出口。
沉默半晌后,试图用美色转移他的注意力,“阿舟,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
江瑾舟起身半蹲在她面前,将嘴唇贴过去。
大概是之前哭得太凶了,在他的唇离开后,沈苏溪猛地打了个嗝。
声音还挺响。
沈苏溪:“……”
江瑾舟很给面子地摆出了一副“我什么都没听到”的表情。
“……”
沈苏溪:“你还是再亲一下吧。”
江瑾舟:“……”
当晚,江瑾舟便开车将沈苏溪和沈清送回北城。
自己住回酒店。
半夜,沈苏溪起来上厕所,听见卫生间传来闷闷的声响。
她走过去,那动静大了几分,哭声也变得明朗起来。
她倏地愣住。
很久以前,她就觉得沈清太寂寞了。
所以,她经常对她说:“妈,你找个人好好陪你吧。”
可沈清总是回她:“不了。”
“为什么?”
这次沈清没有回答她。
之前她一直想不明白沈清没有说出口的答案会是什么。
但现在她懂了。
她的母亲甘愿独自一人,跨过这漫长又艰难的二十余年的理由。
——“因为我太爱你爸爸了。”
江瑾舟还有工作要处理,打算两天后回越城。
年底,书店有很多事情需要沈苏溪回去处理,但她一想起沈清压抑的哭声,怎么也放不下心。
沈苏溪:“我想在这里多陪陪我妈。”
江瑾舟理解她的决定,“那你等我些时间。”
沈苏溪觉得他话里还有别的意思,但也没有多问。
病怏怏地过了三天异地恋的生活后,沈清实在看不惯她这副性冷淡的模样,转给她一笔钱,让她哪暖和去哪待着。
平白得了一大笔钱,沈苏溪的郁闷稍微缓和几分。
但总归还是不太舒畅。
秉着“我不痛快,谁也别想痛快”的心态,天天跑到何家,也不管何良愿不愿意,非要给他辅导寒假作业。
有高材生免费替自家兔崽子辅导吊车尾的功课,何母自然喜闻乐见。
期间,何良投诉过多回:“苏溪姐的教学态度不端正!”
何母当他说瞎话,给了他一脑瓜,“再诽谤一句,我替你苏溪姐寄律师函给你了。”
何良:“……”
这点何良倒没撒谎。
沈苏溪每隔几分钟看一眼手机,明显心不在焉,一加一都能被她算成零。
沈苏溪手指在键盘上停了很久,忽然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啪的一声,吓了何良一跳。
他仔细想了想,她这状态,似乎是从姐夫离开北城后才出现的。
何良顿时福至心灵,给她指了条明路,“你要是实在想姐夫,就回越城见他呗。谈个恋爱怎么扭扭捏捏的,平时揍人倒是挺爽快的。”
沈苏溪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先爽快地揍了他一拳,然后拿出通话记录给他看。
何良还没看清,她就把屏幕掐灭了。
“是你姐夫他缠着我不放。我一小时不接他电话,他就当我死了一样。我又不是那种游手好闲的人,他老打来我也是很困扰的。”
“……”
何良听着有些不对劲,还没想明白,就听见亲妈在楼下呼唤他。
秉着“宁可浪费一分钟,也绝不多学一秒”的原则,他连忙趿拉着板鞋,二话不说跑下楼去。
同一时间,江瑾舟的电话打来。
沈苏溪对着来电显示冷哼了下,晾他两秒后才接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怪:“你怎么不接我电话?一个小时前打的,你居然现在才回?”
何良走得急,回来得也快。
在门口听见这么一声后,脚底一个打滑。
听见动静,沈苏溪心里一噔,僵硬地把脑袋转了回去。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相交,半晌后同时心照不宣地挪开。
沈苏溪镇定自若地瞎掰道:“你想我了啊,但想归想,你也没必要隔一小时就打一通电话啊。”
江瑾舟:“……”
沈苏溪:“我也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女朋友,既然你要忙工作,那我就不打扰你了…等你忙完,我再打给你,先挂了。”
江瑾舟:“……”
还真是说挂就挂。
何良回到座位,两人若无其事地打开课本,拿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沈苏溪瞥见桌角的成绩单,抢在何良反应过来前,拿起看了眼,惊讶道:“756名?”
她这语气就挺奇怪的,似乎还有一种“你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的意思。
沈苏溪:“你妈老说你垫底,你这不是还行吗,中等偏下还是有的。”
“……”
何良送给她一个“大清早亡了,你为什么还在裹小脚”的表情,“北城一中,2021年,每个年级段只有756名学生。”
“……”
“我记得你上次还考了755,”想起这事,沈苏溪没忍住鄙夷的笑,“真没想到你还有退步空间。”
何良在谈论成绩这事上,早就刀枪不入,坦诚道:“没有退步,这就是我的真实水平。至于上次就是个意外,年级第一旷考,我这不沾了他的光吗?”
他看向沈苏溪说,“你要是我亲姐就好了,智商这东西不都是一脉相承的吗?”
“……”
“就冲着你刚才那句话,足以看出你的智商值得这756。”
何良不服:“这话可是吴福禄说的,他可是成天在班上夸你和林安来着,说什么我曾经教出了两个不得了的学生,现在他的弟弟又被我教得这么优秀……吧啦吧啦一堆有的没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下一秒就要换上小裙子,变成小魔仙了。”
他本来只有七秒钟的记忆,但吴福禄这人太能逼逼了,以至于他想忘记这名字都难。
沈苏溪愣了下,一脚踢开“吴福禄”,敏感地捕捉到另一个信息点,“陆礼是你同学?”
“嗯啊。年级第一呢。”
何良说这句话时,语气自豪得就跟“我的同学是年级第一,四舍五入我就是年纪第一了”一样。
“……”
沈苏溪想离这傻狍子远点,谁料何良忽然抓住她手臂不放,“姐,你来给我开家长会吧。”
沈苏溪眼前倏地蹦出一张脸。
“不去。”她不带犹豫地拒绝。
“为什么?”
“丢人。”
“……”
何良:“我都跟人夸下海口,说你一定会来的,大伙都等着见你一面呢。”
沈苏溪:“……?”
她是动物园里的大猩猩吗?非得来瞧上一眼,对比一下自己有没有进化完整?
沈苏溪沉默数秒,问:“你们班主任是谁?”
何良说了个她没听过的名字。
过了老半会,她才点头应下。
家长会的座位是按照成绩排的。
沈苏溪被分到最角落,而左一的位置空空如也。
直到家长会正式开始,那个位置依旧没有人来。
何良的班主任还挺狠,把所有人的期末成绩都用投影仪展示出来。
忽然,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
所有人都盯着大屏幕看的时候,教室里鸦雀无声,所以显得这道嗤笑格外突兀。
他们整整齐齐地看过去。
角落里的女人正笑到不行。
??
都倒数第一了还这么开心啊!
还是说已经被气傻了?
沈苏溪收敛笑意,正色道:“挺好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进步空间。”
“……”
班主任犯了替别人尴尬的毛病,随口说了几句,便把场子交给其余任课老师。
就在沈苏溪听得兴致缺缺的时候,门口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落在地上的每一个间奏,都极其统一。
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一个人。
细微的回忆刚露出一角,就被随即而来的一道女声斩断。
她讷讷地抬头。
忽地像是被人从头浇下一盆冷水。
毫无防备的冰冷,瞬间席卷至五脏六腑,仿佛下一刻就会冻到让人失去意识。
女人站在讲台桌前,眉眼弯弯,黑色长发垂挂在两侧,额角处别着水钻发卡,缀着光,与唇边的梨涡相得益彰。
分明是很甜美的长相。
叶雪环视一圈,视线在转向角落时陡然一紧。
半晌笑着说,“好久不见。”
沈苏溪知道,这是对着她说的。
仅仅是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