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带撒娇意味的嗓音落下时,秀气挺俏的鼻子跟着拧成皱巴巴的一团。
在她身边的那几个人都看傻眼了。
社会主义小课堂怎么就被她变成了大型川剧变脸现场?
女人的戏怎么就能说来就来?
不对!刚才还不是女人呢!
沈苏溪眼尾缓慢垂了下来,同时压低肩膀,细细一看,还有几不可查的颤抖幅度,一副“我待世界如初恋,世界拿我当备胎”的凄凉模样。
短促的脚步声终于停下。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到沈苏溪似乎都能听到拉链擦着另一条拉链而过的声音。
再次抬头时,她才注意到他今天这身和平时很不一样。
黑色夹克衫,前褶和袖围处都有不同图案的英文logo,宽肩窄腰,黑色长裤包住了两条修长笔直的腿。
他没带眼镜,眼窝轮廓深邃,眼睑狭长微挑,在眼尾稍纵岔开,笑与不笑都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邪气。
大概来得很急,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从额角碎发滚出的汗滴擦过眼尾而下,嘴唇也稍稍干裂泛白。
江瑾舟微微侧身,整张脸匿在日光下,一大片阴影垂落下来,盖住了本就不太明晰的表情。
但沈苏溪无端感受到他的怒气。
等到她牵住他手时,他晦暗的神色才有了片刻的松动。
他顺势收紧,然后安抚性地冲她一笑。
沈苏溪没来得及问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就听到他先开口:“发生什么事了?”
这话不是对她说的。
高睿在电话里语焉不详,江瑾舟只能大致推断出沈苏溪跟人发生了点“小摩擦”。
说摩擦还真是摩擦——
这群人怕都快被她擦掉了一层皮。
江瑾舟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在另一边的几个人,然后才落回她身上。
然而光是刚才那轻描淡写的一瞥,就让三个混混警铃大作,心里直犯憷。
这他/妈是要开启男女混合双打的前奏啊!
张警官年轻时也算在情场身经百战过,这架势一看就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帅小伙是要给自己女朋友找公道来了。
他咳了声,清清嗓子才说:“有目击者报案声称沈——”他稍顿,及时撤回“大哥”两个字,“沈小姐当街殴打……人。”
说完,他暗自叹了声气,今天差点一而再再而三地口不择言了,光是对着那三张脸,“人”就差一点被他说成“猪头”。
三猪在旁边忙搭腔,并适时亮出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肥猪肚。
“是啊,你们都来评评理,这都给打成什么样子了?”
“怎么会有这么大力的女人?从小挂着篮球框长大的吧!”
“苍天呐!谁来赔我这一去不复返的英俊小脸蛋啊?!”
一时间群情激愤,张警官拍了好几下桌子,才把乱哄哄的场面给镇住。
沈苏溪一听,不乐意了,什么叫恶人先告状!
“明明是他们先冲着我来的,手里拿着这么长的棒球棍,”她比了个手势,“还让我乖乖站在原地别动……我从小到大哪见过这样的场面。”
说到这,沈苏溪忽然抬头看向江瑾舟,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怕,握住他手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我当时真的很害怕,腿都软了。”她的声音软哒哒的,听起来快哭了。
她抚了抚胸口,标准的压惊手势,三个被揍得估计连亲妈都不认识的混混们,顿时齐刷刷地瞪起他们已经肿成一条缝的眼睛。
?
腿软??
我看你刚才拳头倒挺硬的啊!
张警官觉得脑壳痛,这算是他在派出所兢兢业业二十来遇到的最奇葩的一对受害者和加害者。
“不是我说,小姑娘你这下手也太重了些,这都已经超出了正当防卫的范畴。”
沈苏溪抻长脖子辩驳,“那我哪知道自己潜力会这么大呀?”
几人瞠目结舌:“……?”
她在瞎说些啥?
殴打还分潜力?
“人在紧急情况下做出的事,是我单方面就能控制的吗?”
见他们都沉默着,她开始满嘴跑火车,“小学思想品德书上不就有这么个例子,父亲看见自己孩子危在旦夕,紧急之下徒手扛起了一辆轿车……这你们没学过?”
“……”
“我做错了什么?我只不过是做出了寻常女孩子在遇到危险时该有的反应而已!”
“……?”
可别!
这“寻常”二字真配不上您!
江瑾舟定了定神,从双方的各执一词中大致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件事,”他几乎是笑着说的,“我会追究到底的。”
从派出所出来,时间刚过五点,天色蔼蔼,零落的几颗星子高垂于空,光芒微弱。
吃饭的途中,江瑾舟去消防通道给高睿打去电话,“问出来没有?”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高睿自卖自夸了几句,隐隐察觉出对方的不耐烦,这才将话茬止住,说起正事:“那几个小杂碎也是受人指使,不过你猜这人是谁?”
江瑾舟心里早就有了猜测,便很快接上:“石晋?”
说是问句,语调却是平铺直叙。
哪知立刻得到对面疑惑的语气:“石晋?石家那二世祖?”
高睿并不知道江瑾舟和石晋先前有过节,更何况豪门也有品级之分。
江家和石家在越城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就江瑾舟这心高气傲的气性,哪会把一个三流世家的纨绔放在眼里。
这两句话一进耳朵,江瑾舟就明白了高睿想说的不是这个名字,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半晌又把烟放回去。
不是石晋又是谁?
片场见过的那女人显然是不会主动出手,还是说她在短短几天又傍上了另一个?
高睿自顾自地说:“是谭老爷子家的小孙子谭晟,就那个被女人玩得团团转的二货。不过这小子这次算聪明了一回,为了把自己择干净,转了好几个人的手,才转到这几个菜鸡混混这里。”
谭晟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江瑾舟想起来了,陈旗之前和他提过。
高睿口中的“女人”也就能跟着对号入座。
谭晟,柳依兰,石晋……
这几个名字在嘴里来回滚了几遍,然后他淡淡地说:“这次多谢了。”
高睿心里清楚江瑾舟的“谢”可不单是口头感谢这么随意。
这便是顺下了一个人情。
看来这趟罚单交得值。
他笑着说:“小事一件。”
隔了几秒。
“还有件事得麻烦你。”
听到这话后高睿的脊背瞬间绷直。
江少长大了懂事了,居然会说麻烦这两个字了!
“你说。”
“明晚找个时间,”说着,江瑾舟嘴角略微带起一笑,“请石家那二世祖去蓝海会所坐坐。”
高睿没想明白话题怎么又绕回到了石晋身上,但这事和他没关系,他只管照做收下人情便是。
“行,定下时间我就告诉你一声。”
车辆渐渐驶离背静的郊外,在灯火阑珊处汇入高架。
沈苏溪能察觉出旁边的男人怒意未消,狭小的空间被闷气填塞,显出几分压抑。
她打开车窗,习习凉风进来,同时听见一道久违的男嗓,“大后天有空吗?”
她这种咸鱼哪天没空?
沈苏溪没反应过来,“那天有什么事吗?”
“那天,”江瑾舟将话音一顿,偏过头看她,眉眼松散下来,“想和你一起。”
怎么突然这样啊?怪让人难为情的!
沈苏溪不太自在地眨了眨眼,片刻后反应过来大后天是什么日子。
霎时她眉眼弯起来,窗外路灯薄光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映亮剪水般的双瞳。
“应该是有的。”
她压平语气说道。
车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下。
江瑾舟对她说:“我进去买点东西。”
沈苏溪点了点头,在他被玻璃门彻底拦截后,立刻拿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戳起来。
suxi:【姐妹出来!头脑风暴来了!!!】
秦宓秒回了十个问号。
suxi:【一百天纪念日能干什么?我第一次谈恋爱没经验,你跟我说说。】
秦宓:“……”
我的经验用你身上那岂不是便宜了江狗?
秦宝必:【很无趣的!你信我!一点意思都没!】
suxi:【有多无趣?你说出来,让我有趣一下。】
秦宓赏给她一个“脸都给你打歪”的表情包后,发过去:【吃饭游乐场电影院压马路,也就这些能干了。】
沈苏溪面无表情地哇了声。
suxi:【那你可真是无趣。】
秦宝必:【……】
收好手机的同时,车门开了,驾驶室递过来一瓶酸奶。
沈苏溪稍顿,后知后觉意识到今天晚上似乎吃多了……点?
不过打架嘛,总归要消耗点能量的。
她为自己找到一套自认为非常有说服力的说辞后,没再扭捏,接过酸奶,“谢谢。”
二十分钟后,车开到小区楼下。
沈苏溪多坐了会,老神在在地靠着椅背,一副“等人伺候”的大爷相。
来!
别说我不给你拿走一个晚安吻的机会。
哪成想,等了半天对面也不见有半点动静。
很好,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
不愧是柏拉图的首席大弟子!
正要下车,精神大伙倏然倾身过来,沈苏溪一个激灵,差点把自己舌头咬到。
欲拒还迎的姿势刚摆到一半,听见他问:“安全带解不开了吗?”
“……?”
沈苏溪皮笑肉不笑。
不是安全带解不开了,我看是你脑子里的毛线球解不开了。
没想到,岁月不仅是把杀猪刀。
还是个降智神器。
紧接着啪嗒一声,锁扣代替狗男人说话——
“你听,这不就开了吗?”
“……?”
我!他!妈!
沈苏溪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和狗男人一般见识。
五秒后,老旧桑塔纳猛地震了下。
她一步一个脚印,把平底运动鞋踩出了高跷的气势。
心里憋着一口“我家的狗子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气,完全没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
快走到台阶,手腕处猝不及防的拉力,忽地将她往回带,浅杉木香瞬间充盈在她颈边,一点点烙下滚烫的印记。
等到沈苏溪彻底被他锁进怀里,她才迟钝地察觉到了先前隐匿在他怒意下的另一种情绪。
他在害怕。
怕的什么,其实显而易见。
两个人都不说话。
这片天很静,夜色澄澈如水,偶尔有树叶从脚下掠过,沉在夜里,快得像是吹过了一阵萧瑟的风。
他的怀抱很紧,沈苏溪被压得有些透不过气,但她没有推开他,保持着这种不太舒服的姿势,然后抬手缓慢地在他后背轻抚着。
就和沈清在她很小的时候经常对她做的那样。
像是一种无声的慰藉。
一遍遍地告诉他,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