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大家情绪都不高,江崇律还是抽空跟顾栩提起去美国的事情。
他敛着眉担心顾栩会多想,自然也对此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但顾栩听了很平静,他说好。
只是去之前要办几件事。
江崇律很意外,而那几件事还没来得及听完,江晴就打了电话过来,说江铭走了。
走了的意思就是去世了。
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接完电话沉默了半晌,顾栩可能觉得出了什么异常,目不转睛的看着江崇律。
看到江崇律不知道要摆个什么表情出来,末了只能摇摇头笑了笑说“顾栩,我爸也走了。”
也许是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迷茫怅然,顾栩靠着他又近了些,但没有像江崇律想的说出“没事,我陪着你”也没说“还有我,别担心。”
他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在江铭这场长久的送别中,又发生了更多事,以至于回想起来才会觉得,这场送别就像是所有人命运的转折点一样,猝不及防,蓄谋已久。
江铭退了商界数年,晚年更是堪称凄惶,也许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但最多也不过是几句唏嘘。吊唁的人群一茬接一查,他的葬礼顶着江合的里里面面,声势浩大,一连几天的人流不息,看上去有种暗哑诙谐的热闹。
顾栩也穿着黑衣,融在一片浮华的悲伤里,这场仪式是很高档,因为是吊唁显得格外低调,大家都穿着黑色的衣服,盖上难过遗憾痛心的面具,纷纷来入场。
江崇律大约多多少少是有些难过的,因为他看上去显得格外的从容雅致,待客有道,应对自如。
他体面俊朗,即使是肃穆沉静的面容,也是清俊矜贵的样子。没有人会因为他孤身一人屹立江氏敢欺他丧父丧母,也没有人敢因为他年轻低调而去质疑他势单力薄。
谁都知道,如今的江氏,如今的温氏,都是这个孤身一人丧父丧母的江崇律独自扛下,坐拥几近千亿身家,胆大的人,扎破头想往他身边钻,有此机会,岂有不来追捧的道理。
歪斜在轮椅过了余生的江铭,怎么也不会想到,走完一生冷冷清清,空留躯壳被千人踏破门槛的瞻仰哀悼,人人仿若痛失至亲。顾栩也看到江崇律晃动在嘴角要弯不弯的弧度,虽然他其实并不想看着他这样笑。
近在眼前的江铭,面容端详僵硬,躺平了也那样岣嵝瘦小,他在最后被病痛折磨的没有神志,不成人样,闭不上嘴角,不断掉下的唾液连江崇律都不想站的很近,纵使他的手掌有多暖,江崇律都是嫌弃的。顾栩光是想想就受不了,他怕自己变得比江铭更不堪入目,更怕那时候看见江崇律同样眼神的自己,是清醒的。
所以去美国,哪怕去埃塞俄比亚,去任何地方,都没区别,他本来也不能再留在这里。
葬礼上,有江合的人,有江家的人,有温家的人,有各种权贵上游,当然也包括许家的人,这次许家来了三个人。许止萦一袭低调的黑色洋装,看着江崇律的眼中全是难过心疼,顾栩知道,只有她才是真的为江铭难过,大概是因为她以为江崇律也很难过。
许止霖看着自己的妹妹一脸遮不住的痛心,默默皱眉抽烟,旁边相伴的青年竟带着笑拍拍他的肩。
那人没有参加吊唁,站在门外等待着谁。江崇律没想到他会来,在不远的地方看了他许久,似乎才做了个决定走过来。
许慕见他过来,微微弯起嘴角。
“江总”
江崇律也笑,三分讥讽七分苦“这么说,我该称你一声许总?”
许慕摇摇头,向不远处的灵堂拉长了目光,他丝毫没有要去祭拜的意思,好像只是闲的没事来看一眼“你都知道了。”
“知道的不多”空气稀薄,许慕一副看起来很冷的样子,说话间口中冒白气,他缩着肩膀,眼睛还是带着些笑意“那是有什么指教么,江总?”
江崇看了看走过来的许止霖,又多加了一句“有,希望你离许景行远一点。”
“他姓许啊。”许慕好笑的说。
只不过江崇律这次一点也没笑,反而看上去有点不开心,他背朝着许止霖,眼中冒出寒意。
“可是我姓江。”
他话说的坚硬,甚至带了一丝怒气,许慕仍是柔和的看着他,他气度好,也不介意江崇律的生硬语气,反而当做什么也没说过一样,同走过来的许止霖占到了一起,许止霖朝江崇律点头。俩人一起说着“节哀顺变”倒是默契得很。
江崇律将许氏几人送到门口,许止萦步伐流连,落在几个哥哥身后慢慢的陪在江崇律身边,目光仍是对他的担心难过,江崇律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偶尔安抚性的微微一笑看上去反而更显得落寞了。
几人身边突然嘈杂开来,惊退开的人群带着惊呼,江崇律却并未注意另一身侧的动静。没有人认得这个举着刀冲过来貌似疯狂的妇人,江崇律甚至从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而温廷海的妻子,这个失子的母亲,她一早便冷静的站在温家的人群中,又在某一刻释放了自己歇斯底里的仇恨和愤怒,推开了阻挡自己的无用老公和碍事的众人冲了过来。
那一刀是要冲着江崇律的心脏去的,许止萦站在一旁被吓得面孔苍白惊恐,却还是下意识的往前推了江崇律一把,她个子小巧,一把的力气能把江崇律推多远呢,于是她侧身挡了挡那把刀子。刀子偏了,那女人被许止霖一脚踹了老远,趴在地上痴笑,许止萦捂着左脸和脖子,瞬间半个身子都沾了红色,江崇律瞬间变了脸色。
“止萦?”停在他怀中的这只小蝴蝶眨了眨糊满血红色的眼睛,神色痛苦却还是在梭巡他身上的伤口,江崇律单膝撑在地上,伸手托住了她的身体似要查看,许止霖一把推开了他,妹妹脸上身上的伤口血流不止,在场每个人都让他愤怒至极“走开!!”
“哥…”
“萦萦,马上就不疼了,别怕”许止霖抱着妹妹声线颤抖,然而她的眼神却还是放在一直江崇律身上,伸出的手沾满红色似要抓住什么人“崇律…哥…你受伤没…”
许止霖狠狠的瞪着江崇律,他瞪的没有立场,又那么理直气壮。
江崇律接过那只手,握在掌心,他静静看着这个女孩子说“我没事,别怕”
别怕。
顾栩不合时宜的想,以前他也这么对自己说过。
救护车来的很快,带着许家的人呼啸而去。江崇律的衬衫上沾了血迹,顾栩帮他拿来新的衬衫,他坐在一侧,任由顾栩给他擦干净手换掉衣服再系好每颗纽扣,很快就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但谁都知道,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本的样子了。
江崇律看上去出奇的没有表现出愤怒,他背过身很平静的注视着楼下来来往往交头接耳的人群。
也许正因为他看上去掩饰的太好了,把那些需要独自忍受的无措和压力都融在了这片小小的空间里,只想在这一方求取缓冲的宁静的背影才显得他格外落寞。
他还这么年轻,骄傲卓绝的一个人,此刻孤单的背脊却寂寥的足够令人心疼,顾栩缓缓的走过去,从后伸手拥住了面前的人,他把脑袋搁在了江崇律的肩膀上,这重量让江崇律能找到现实里的存在感。顾栩陪他看窗外那些有关又无关的人群,温润的道“江崇律,别怕。”
江崇律稍有愣怔,紧接着全身的血液细胞渐渐回暖,久久僵硬的肩膀在一瞬间感觉到了肌肉的酸意,他略略弯起唇角,笑的有些乏力,回握腰间那双手再开口时嗓音已经发哑了。
“手怎么这么凉。”
顾栩笑笑说“担心你。”
江崇律深深吸了口气,有些怅然“是我的错,在温家的事情上。”
“嗯。是你的错。”
能被人理解是件奇妙的事,顾栩深知江崇律,处在高位,感情浅薄,没有受过太多来自父母长辈的扶持疼爱,自然不会懂一个母亲的恨意。恐怕也更没有想过自己除了江合的主人身份,还有对江家乃至温家的责任,来自家族的责任,更何况他比任何人都有义务,有能力去承担这个责任。
没有极端强势的愤怒,就足以见得江崇律的强大,他懂得反思,懂得适时愧疚,就如同对自己一般。
在对温氏的漠视上,也许多多少少掺杂温屿的影响,这个名字,从来都是心伤,顾栩知道他从来没有在江崇律的心中沉寂过,却第一次体会到这两个字不仅仅是他们某一个人存在着不可磨灭的影响。江崇律这辈子也忘不掉这个人了,同样的,他再也忘不掉许止萦了。
他们其实没有任何区别,既怕对别人好,又会因为对别人不够好而愧疚。他就是这样矛盾的个体,所以任何留下在他心里留下过印记的人,都会成为他忘不了的人,温屿是,许止萦是,当然,顾栩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矫情也罢,不甘也认,第二名和第二十名没有区别,之一和平凡是一种近义词。
那些被江崇律画线停止在某个临界点的感情,是顾栩永远好不了的伤口,温屿不欠任何人,许止萦甘于牺牲,顾栩轻轻的叹气。
只是慢了几步而已,虽然要承认自己不如别人是件很难的事,但相对于承认自己对江崇律而言并不特殊,对顾栩而已,又相对简单得多了。
及时止损是个很好的词,也好在现在顾栩再也不用想那么多费脑筋的事了,俩人静静的拥在一起,应该就是当下一次比一次更少的记忆了。
更何况,适可而止才会界限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