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城下有一丰宁县,因着阳湖水贯流此县,故而每年春夏时节这阳湖畔便最是热闹。县中孩童少年呼朋引伴,纷纷到此嬉闹玩耍。
这日晌午,从山间跑来一群稚童,为首一个小童约莫不过五六岁的模样,头顶两侧一左一右梳着两个冲天髻,边跑边嚷:“快点!跟我来!”等带着人跑到湖畔,小童将外袍一解,只着内中一件绯红肚兜,下面束裤早就挽至膝间。
“别让他们占咯!”喊完这一句,那小童一个猛子扎进湖中。身后跟随她的孩童听话的纷纷脱衣,随后“扑通扑通”一瞬间阳湖仿佛开锅的饺子汤沸腾起来。这面他们刚入水嬉笑,另一边又跑来一群孩童。
为首的看起来年岁比他们要长一些,站在旁边的石台上张望一圈,瞅见刚才领头那小童,他顺手抄起一块石头往正中一扔:“唐翀!你给我出来!”
他这一下子虽没砸中,倒是激起湖中其他孩子的不满,唐翀抹了一把脸:“腿短步慢怪得了谁?说好谁先占就是谁的,耍泼无赖算什么本事。”
她说完边上那伙玩伴纷纷跟着附和,“就是,你们和连镇还离着更近呢,这都占不来,你们不行吧!”
“哈哈哈哈!乌龟爬乌龟缩,乌龟输了耍赖泼!”
这阳湖水域最好,最是阴凉景美的地儿就属眼下这一方圆湖湾,奈何风景虽好但地方有限,因此唐翀所在的丰泰镇便和对过的和连镇约定,谁先抢到就归谁。如今和连镇输了不说,在听到他们如此嘲弄后更是气愤。
“你说谁乌龟!明明是你耍赖,约定午时出发,一定是你们先走的!”
“张合你少放厥词,我们就是按时出发的,是你们自己腿慢不行,怪不得旁人!”
话说到这,讲理已经没用,张合四下一望,对着众人道:“给我把他们的衣服都扔了!”
“和连镇的碎崽子们找死!”不知谁喊了这一句,待大家回过神时,唐翀已经从湖里腾翻而出,在地上一滚跳起一拳打在张合鼻子上。“卑鄙赖货!”
“给我打!”她冲后一声吆喝,湖里的人纷纷爬上岸,两个镇子几十名孩童顿时打做一团。
这面水珠甩着沙土齐飞,另一旁小山丘处,三个女孩正并排坐在石头上瞧热闹。
坐在左边的女孩年纪最大,已初现少女姿态,见到下面最近那两个男童哭着鼻涕泡直冒,还互相往对方脸上抹的时候,恶心的她差点将嘴里的糖糕吐出来:“啧啧啧,这帮子男娃真是脏。”
坐在中间年岁最小的女童却笑着拍起掌来,“姐姐你看,那最小的还挺厉害呢。”她说着一指,正是下方左冲右突的唐翀。几十个泥娃子里就她穿个红肚兜,想不惹人注意都难,因此也是遭受攻击最多的。可别看她人小,架不住身子灵巧,几次闪身走位躲过攻击不说,还将盯着她打的张合绊进了湖里。
这场“战役”收尾是在晌午过后,各家大人下地劳作听到动静过来赶人时结束的。临跑时,唐翀还不忘对张合做个鬼脸,“赖王八!”
“唐翀!”张合气的跳脚,鼻子还冒着血也要追上去骂一句:“你给我等着,我非把你门牙打掉!”
“我本来就在换牙,你这窝囊废,打不过我就想这怂点子,呸!”唐翀回头啐一口,眼见着大人们要追上来,她又撒丫子跑开。
唐翀迎着太阳边跑边笑一对儿小髻晃晃悠悠,这一幕落在小山之上那女童眼中,小女孩竟也跟着笑出来。
“你笑什么呢?”
“没什么,姐姐,我们回家吧。”
唐翀自幼父亲早亡,一直跟着娘亲哥哥生活,哥哥向来疼爱她不仅教导她傍身的功夫,还对她例来闯下的祸事从不责罚。
“娘亲哥哥,我出去玩了。”
“翀儿回来。”唐母在后喊道:“莫要惹事!”
“娘,您随她玩吧,孩子吗,正是喜欢玩闹的年纪。”
“飞儿,你这样会惯坏她的。”
“翀儿虽然顽皮,但做的事都有道义在,不是什么大祸。”唐飞劝慰母亲:“放心,咱们翀儿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唐翀再次来到阳湖湾,这次倒没集结同伴,昨天一场豪仗今儿还能出来的,估计也就她自己了。
唐翀脱下外衫,照例一个猛子扎进湖中,然而她还没等欢快一会儿,忽然感觉脑袋上一沉,抬头就见张合正举着根竹竿戳她脑袋。
“张合!”她赶紧躲到另一旁,谁知周围又聚过来几个人,同样拿着竹竿对她脑袋就是一阵招呼。唐翀无法,只能避到水下,间或起来换口气,便会有竹竿打过来。她心里憋着气,却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然而水里不比陆地,这么憋着气谁能受得了。
就在她脸红肺涨准备出来换气顺便迎接一棍子的时候,忽听岸上一阵嘈杂呼唤。“快走!再不走告诉你们爹娘打断你们的腿!”
“还看!”
“噗!”唐翀从湖中浮起,抹了把脸上的水,意外脑袋没挨竹竿。她擦了擦眼睛定睛一瞧,岸上哪还有半分张合那伙坏小子的身影。
一个小女娃娃站在岸边,边上还立着四五个稍大一点的女孩,那小女娃对她伸伸手:“上来吧。”
她们所在的湖湾树木茂盛,即使夏日午后阳光刺眼,仍旧很难穿透树影层峦。唐翀看着面前的小女孩,阳光仿佛专门给她镀了层光一般。这场景让她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一点点漂到湖边,唐翀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
女孩以为她上不来,好心蹲下身子准备拉她一把。
唐翀看看伸过来的小手,又去瞧伸手的小女娃。“小菩萨?”
小女娃愣了愣,声音弱弱柔柔的却异常坚定,“我不是小菩萨,我叫蓝钰儿。”
蓝钰儿……
周围有女孩子的哄笑声,唐翀踉跄着爬上岸,两个小髻都被打散了,她四下找找,没看到自己的衣服,张合这个坏痞。
“我没有衣服了。”唐翀难得害臊,抱着自己的胳膊,怯怯看一眼干净素整的蓝钰儿。
“你一个小男娃,光着下水也没什么,害什么羞。”吃糖糕的姐姐开口,因着昨天抹鼻涕事件,她现在看到男孩子就反胃,说话也就没带好气儿。
从记事起便跟着哥哥上山下河,整个镇子没她不认识的兄弟,然而却从来没和女孩子玩耍过的唐翀被说的红了脸,看一眼她们个个都干干净净的,再瞧一眼这里面她觉着最漂亮精致的小钰儿,唐翀低下头,把“我也是女孩子”的话咽了下去。
“钰儿,我们走吧。”
她要走!唐翀猛地抬起头,蓝钰儿也正望着她,似乎是看出对方眼中的情绪,蓝钰儿试探着问道:“你想和我们一起?”
唐翀赶紧点点脑袋,糖糕姐姐立时出声:“不行!男孩子脏死了,我才不要他和我们一起玩。”
“我不是男孩子!”唐翀有点着急,她这一嗓子倒把几个女孩儿吓了一跳,这一身水的泥猴不是男孩?
蓝钰儿也很讶异,她打量一番唐翀又走上前仔细瞧了瞧她的脸。这个年纪的普通男孩女孩长得其实差不多少,但唐翀却不同,虽然黑了点,可仔细一瞧还是能看出五官的秀气,尤其那双眼睛,又大又亮,睫毛密长,她还没见哪个小男童这般好看。
“你真是女孩?”
“真的!”唐翀使劲点着脑袋,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只盯着蓝钰儿一人看。
“我不信!”糖糕姐姐又发话了:“哪有这样的女儿家。”不怪大家不相信,哪有和一群男孩上山下河又打架的女孩儿啊。“要不,你把衣服脱了我们看看。”
惯常作天作地的小魔童按照平时要不脱衣服,要不就发飙,可今儿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除了脸红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可惜小面皮已经被夏日的毒太阳晒的黝黑,就算脸红也看不出什么颜色。
见人不再动作,糖糕姐姐“嘁”一声:“我们走。”小女孩一个两个跟着欲走,蓝钰儿也一同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看了眼她。小唐翀站在那,眼睛睁的圆圆的,看起来又无辜又委屈,见到她回头本来都已经要抽搭上的小鼻头忽然不动了,愣愣瞧着她继而咧嘴露出一排小白牙。蓝钰儿被这傻笑逗乐,忽然停下脚步朝她这里跑来,“你是女孩儿。”
小唐翀又是愣怔,然后才想起点头。
“姐姐。”蓝钰儿回头对前方喊道:“她真的是女孩儿。”再次向唐翀伸出手,小钰儿笑容甜甜:“你跟我走吧。”
“你跟我走吧。”十年之后,丰宁县蓝家闺房,唐翀对坐在床边的蓝钰儿同样伸出手。
彼时的蓝钰儿一身大红嫁衣,独坐在床边整个人了无生气。
“小翀,我不能。”只不过这一次,她却没有牵过她的手。
“就因为那狗官抓了蓝伯伯吗?”唐翀单膝跪在床前握住她的手,“我会想办法救出蓝伯伯的,你跟我走,我不让你这辈子都毁在那个狗官手里。”
“小翀。”再好好看她一次吧。蓝钰儿指尖掠过她的发丝,眼神里满是温柔眷恋。“别为我犯险,我要你……好好活着。”
自五年前母亲过世后,唐翀便再也没哭过。
“钰儿。”有泪滴在她的手背,“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阳湖湾旁,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那时候她们初初长成小姑娘,自从遇到蓝钰儿后,唐翀便很少再跟那伙皮小子一起上山下河。蓝钰儿的父亲是县衙的书吏,她便没事就跑到丰宁县里溜达。遇到蓝钰儿能出来的时候,她便接上她,一同去阳湖湾玩耍。
彼时的张合已经成了和连镇有名的痞棍,以前惧怕唐飞在不敢找茬,如今唐飞从军远走,唐翀落单不说还带着这么标致的小娘子,他们自然不会放过。
那还是蓝钰儿第一次见唐翀不要命的样子,她一个小姑娘,举着唐飞送她的短匕首,仿佛杀红眼的小豹子,骑在张合身上,刀尖一点点抵向他的喉咙。在场所有人都吓傻了,张合拼着一口气,死命扛着她压下的刀,直到脖颈见血,蓝钰儿才惊呼:“小翀快放手!”
三四个少年连滚带爬的跑出树林,自此见到唐翀犹如见到煞星。而唐翀则一屁股坐到泥地里,粗粗喘着气,她用裤腿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迹,抬头望向蓝钰儿,“有我在,谁都别想欺负你。”
“这辈子,只要有我在,谁都别想欺负你。”唐翀轻轻拭去蓝钰儿脸上的泪迹,看着她妆容微晕,红裳如火,“钰儿,原来你穿红色,这样好看。”
“小翀……”
唐翀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不多时,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停在蓝府门外。蓝家母亲已是哭成泪人,拽着女儿的衣袖不住抽泣:“儿啊儿,为娘可怎么活啊!”
蓝钰儿挑开盖头,对着母亲跪下叩首:“娘亲,钰儿定会将父亲平安救出。”
蓝家母亲听得这话,更是肝肠寸断,天下哪有愿意将心肝一样呵护长大的小女儿送去给老头子做妾的。可若非如此,钰儿父亲便要性命不保,只怪天道不公恶官横行,蓝夫人认命松手,看着女儿上了花轿。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出了丰宁县,在百姓们指指点点下踏上回湖州城的官道。然而队伍刚行了一半,还没等过山岗,忽然从震关山上冲下一队人马。为首的迎亲使乃是州城衙司长,见着他们倒也不慌大呵一声:“大胆!知道这是谁的花轿吗?”
“知道。”为首的人也不蒙面,虽然穿着武行服但还是能看出来这是位女子。“你们是李远道的人。”
衙司长一愣,也不顾她竟然直呼知州大人的名讳,“知道你还不让……”话音未落,面前少女却突然飞身上前,连一声呼救都没发出,那衙司长便被抹了脖子。
后面迎亲队伍眼见死了人,顿时乱作一团。那为首少女正是唐翀,此刻双目赤红,手起刀落又将要来抓她的衙役一刀斩落马下。
“兄弟们,一个都不留。”
迎亲队瞬间哀嚎不绝,唐翀第一次用长刀却出奇的顺手,一路斩杀过去,刀刀直中命门。
半晌不到,刚还热闹的迎亲队伍终于安静下来,唐翀环视一圈而后看看手中的刀,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牵马来。”
“是。”
踏着血泥走到花轿前,唐翀挑开娇帘,里面蓝钰儿在见到她的一瞬间由惊恐变为惊讶,“你!小翀?”
蓝钰儿起身就要出去,唐翀却拦住她,取过旁边的盖头重新给人盖上,“钰儿,跟我走。”
拉着她的手把人从花轿中牵出,唐翀将蓝钰儿抱上马,又对身后的兄弟们道:“你们去接应我哥。”
“是!”
唐翀一路快马疾驰,走了约莫一刻钟,蓝钰儿忽然将盖头扯下,“小翀,你这样我父亲可怎么办?”
“我大哥已经带人去劫狱了,还有蓝伯母也有人去接应,你放心,他们都会平安的。”唐翀声音异常冷静,蓝钰儿想看看她奈何在马背上又不能回头。
“小翀,我们要去哪?”
“震关山。”
震关山?蓝钰儿默念一遍,心思翻转,莫非!“小翀,你和震关山匪是什么关系?”
唐翀沉默片刻,“我们不是匪,也从不欺负百姓。”
蓝钰儿至此哪还能不知,原来她前段日子几乎见不到人影,就是因为这个吗?
再往前走便是山路,马匹上不去,唐翀便把蓝钰儿抱下马。
“你生气了?”唐翀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但对蓝钰儿她总能感知她的情绪变化。
“为什么不告诉我?”蓝钰儿嫁袍宽大,她索性解开系带将袍子脱下。
“我怕你担心,又怕你觉得这样不好,不再理我。”唐翀在后面接过红袍,跟着人亦步亦趋。
“你觉得我会在意?在意到不再理你?”
唐翀刚点了下头,随后又赶紧摇摇脑袋,“我就是怕,钰儿,我不能没有你。”
刚经过生离死别,又历经一场血战,两个人虽身心俱疲,但又忍不住同对方说这些话。
“傻子。”山寨的大门近在眼前,蓝钰儿却突然停下,她扯过唐翀的领口把人提到自己面前,取过怀中的秀帕给她将脸上的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
“以后有事不准再瞒我。”
唐翀听话的点头,“你介意吗?”对上她的眼睛,蓝钰儿给人擦血的手慢慢从脸颊移到领口。
“怎么会,以后无论你做什么,都有我陪着你,小翀。”
作者有话要说:小青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