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这日夜间,欢喜客栈熄灯打烊,洪家老宅院内却烛火通明,往来人声不绝。
“快点快点,您这面来。”王琦半搀半拖着一位老嬷嬷,急匆匆往宅院里跑。内院中,洪明昭和陆棠一等在门口,两人一会儿向里张望,一会儿又跑到院门口往外瞧,今儿本就炎热,他们便更像掉进热水锅里的螃蟹,一刻也不得安闲。
“哎呦,于婆婆您可算来咯。”俞寒时蹲在门口,见到两人进来赶紧起身一块往里迎。
“来了来了,听着信儿我就往这赶呢。”于婆婆是镇上的接生婆婆,洪喜儿就是经她手接生下来的。“热水剪刀都备好了吗?”
“备下了,三娘她们都已在里面,就差您老了。”
“得嘞。”于婆婆进门转身堵在门口,对还跟在她身后的洪明昭道:“放心,会平安的。”
晚间时候,洪家大嫂杨夕云忽觉肚中一阵剧痛,知道可能是要生了,赶紧让丈夫去找人。家中女眷多,自己妹妹又是会医术的,起初洪明昭也没太担忧,可等到三娘和菱初都进去后,杨夕云这惨叫声一声大过一声时,他这才慌了,好不容易等到稳婆来了,里面的叫喊声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听着竟比第一胎生卿儿时还要惨烈。
“大哥,你也过来坐会儿吧。”棠一同王琦寒时坐在院中石凳上,看着洪明昭一个人满院子乱转了半天,忍不住出言劝慰。
“唉!也不知怎么样了。”洪明昭坐下后,陆棠一起身:“大嫂生完之后还有你忙的时候,你先休息会儿,我去后厨炖上粥汤。”
“辛苦棠哥儿了。”
“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
这一折腾从后半夜直到天色蒙蒙亮,陆棠一的汤汤水水都已经小火煨好了,那面杨夕云还没生出来,这下大家心里都有些慌神。
“爹爹。”小卿儿被托付给元怿照料,早上起来她像是感应到什么,急急要来寻找娘亲,“娘亲怎么了?”
“娘亲给你生弟弟呢,卿儿乖,先去上学堂吧。”
“我想陪着娘亲。”屋里声音喊叫了半夜,已经能听出气力不足来,洪明昭看看产房,就这一错神的功夫,小卿儿忽然挣脱元怿的手,跑到产房门口拍起门来:“娘亲娘亲,卿儿来了,卿儿陪着你。”卿儿说话奶声奶气,却格外洪亮笃定,房间里本来渐弱的叫喊声又忽然提高。
洪明昭赶紧过去将女儿抱在怀里捂住她的耳朵,棠一站在元怿身旁,两人互相看看,“女人生孩子,真是不易啊。”
元怿未答,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
“哇!”就在此时,屋内响起一声啼哭,众人当下都松了口气,洪明昭则一下瘫坐在地上,卿儿听着哭声又见爹爹坐倒,自己也跟着呜呜哭起来。
“哇!哇!”门外父女俩抱头,里面的哭声却越来越响,王琦仔细听了会儿,“我怎么觉着是有两个孩子在哭?”
“那不是卿儿在那哭着呢吗,你糊涂了。”寒时用手扇着风,脸上已挂上笑。
“不对啊。”她这一说,陆棠一也仔细听起来,“卿儿你先别哭。”卿儿小嘴被捂住,打了个嗝,睁大眼睛果然不哭。“真是两个哭声,你们听啊,此起彼伏的。”
洪明昭当即从地上爬起,趴在门上,“还真是,两个孩子!”
又过了好一会儿,大门终于打开,于婆婆和菱初一人手里抱着个娃娃走出来。“恭喜恭喜啊,洪家添丁进口,龙凤呈祥呢。”于婆婆口里说着吉祥话,洪明昭已经喜的不知该怎么好,大家此时也都围上去。“姐你抱着的是男孩女孩?”
“这是妹妹,婆婆手里的是哥哥。”
洪明昭逗弄着小儿子,问道:“我夫人她怎么样了?”
“夫人疲累过度昏过去了,有没有吃的?”
“有有,鱼粥和红糖水,我都是按照交代做的。”陆棠一说着就往后厨房跑,没一会儿人端来个托盘就要往产房里送。
“这哥儿糊涂了,男人哪能进产房?”于婆婆赶紧拦住,她向后瞧瞧,脑袋一点元怿,“姑娘,你给送进去。”
“啊?好。”元怿接过托盘时还有些手忙脚乱,等到进去后更是被眼前景象吓住。她也是见过血海刀山的人,没想到一个女人产子竟然也能这样让人心悸。“三娘?”
此时的洪喜儿额发都已汗湿,整个人白着一张脸,正坐在床边清理。看到元怿端着东西进来,冲人挥挥手,“帮我扶一下大嫂,先把红糖水给她喂下。”洪喜儿这一夜累极,实在没力气再搬动人。
元怿放下东西过来帮忙,她虽然不懂这些,但力气还是有的,两人简单收拾一下,开始给奄奄的杨夕云喂汤水。
此时外头朝阳初升,洪明昭抱着儿子王琦抱着女儿,陆棠一看卿儿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也将她抱起,“看,弟弟妹妹。”
洪家生了对龙凤胎的事在小镇不胫而走,黎朝有个风俗,若生下双胞胎则视为不吉,但若生下的是龙凤胎则是大吉富贵之兆。一时间前来洪家恭贺之人络绎,连在客栈前头忙活,往来宾客但凡镇上之人,都必定先道一声恭喜。
这天入夜,客栈打烊过后,元怿将棠一找来。
“呦呵,这又是酒又是菜的,今儿什么日子吗?”
元怿淡笑,给人杯中添上酒,“陶依,现在的生活你喜欢吗?”
“喜欢啊。”滋溜一口小酒,棠一美滋滋道:“客栈生意红红火火的,家里人也都平平安安,大嫂如今还顺利生下一对儿小娃,人丁兴旺热闹的很。”打从记事起就孤身一人的陆棠一,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今天这般的好日子。
元怿点点头,既然如此,自己也便心安了。
“元怿,你和阮姐姐……”阮舒月可有日子没来了,陆棠一还想着要不要满月酒的时候给人请过来,闹别扭也不能躲着不见面不是。
“我要离开了。”
“什么?”
“我前些日子收到梁忠的消息,他们已在并州安顿下来,如今师父也办完你交代的事,我们也该离开这里了。”元怿说完,拍拍棠一的手背,“看你现在过得这般好,我便放心了,从今以后,安心做陆棠一就好。”
虽然知道元怿早晚都要走,但是这未免也太快了吧。“元怿,并州末州你确定都打点好了吗?还不到一年,是不是太匆忙了些?”
“再晚可要耽误事情。放心,六王叔的旧部我已差不多收拢,这些日子我也没闲着,师父去救那周姑娘之前,还去了趟湖州。”
“吕松?”
“正是,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那湖州知州李远道据说因剿匪叛乱死在了讨贼的路上,如今湖州新任知州还未到,我们这面已经和吕松联系好,湖州城可趁此布上自己人。”
陆棠一听罢叹道:“哎,不愧是你啊,元怿。”既然她已做好准备,自己除了支持还能怎样?“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元怿看看她,“等孩子们满月酒后,我再走罢。”
陆棠一见她说这话时有片刻犹豫,略一想,点头应下:“好,晓得了。”
“我准备再去趟清泉山,你同我一起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元怿说道。
棠一这才想起她对清泉山倒是一直执念,“元怿,你为什么总想去这山?”
“早在王府时,我便听过清泉山,后来随父王出巡遇到过一位老道人,父王对他很是敬重奉为上宾。”元怿想起往事,眉眼便柔和下来。“清泉山并不是一座简单的山林,内中玄机奥妙据说可蕴化紫光福贵之气。”
陆棠一想了想,“我过去听喜儿说起过,说山中竹林处有一道观,道中仙人庇佑四方百姓平安,可是和你说的相同?”
“竹林处……”元怿回忆起自己几次探寻,“我并未在山中见过竹林。”
“可遇不可求,据喜儿说她祖父曾有缘得见过一次,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镇上的人怕是没几个见过那道观了。”棠一说着,夹过桌上花生嚼起来。
“陶依。”元怿独个儿思索会儿,将棠一手中酒杯夺过。
“哎?我还没喝完呢。”
“你现在回去好生休息,明日一早陪我去趟清泉山。”
翌日晨起,卯时未至,元怿便拉着还打呵欠的棠一踏上了清泉山探索之旅。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二人行至清泉山脚下时,日头方才升起。
元怿给棠一递过水袋:“要歇一会儿吗?”
“还不定什么时候能找到呢,咱们抓紧时间吧,落日前得下山。”她是在清泉山上熬过夜的人,可不想再来第二次。
两人顺着山路一路向上,直到半山腰间,元怿忽然从怀里拿出个罗盘一样的东西。
“你还懂风水?”
元怿将罗盘平直放于掌中,那指针便开始摆动。“读过两本书,略通皮毛。这边走。”
二人顺着指针方向一路向北,转过一道山弯又改道西行。
“元怿。”走了能有两三个时辰,太阳都快升到日当中,陆棠一实在走不动了,靠向一旁大树:“歇会儿吧,水袋。”
元怿身上背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干粮点心,此时拿出递给棠一,“给,吃点东西。”
二人坐在树下吃着东西休息,陆棠一望一圈四周山峦,清泉山她来过许多次,虽说山林大体差不多,但对于农学生来讲,植物的改变和不同还是很难逃过她们的眼睛。
“我怎么觉得这处的树木和我平日在清泉山见到的不太相同。”
元怿闻言也跟着打量起周遭树木,“这不就是普通的槐树吗?”
“不对。”棠一爬起身,使劲呼吸一口,“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元怿嗅嗅鼻子,“难道是清泉山特有的槐青?”
“槐青香色清浓,这香却很淡,有股……”她说着再次深吸口气,“竹青的味道。”
“竹青?”元怿嗅着,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如果是竹青的味道……”
“竹林应该在不远处!”
两人赶忙起身顺着竹青的味道寻去,元怿在后手执罗盘,越往前走罗盘转动越快,直到一处山坳前,罗盘却忽然不动了。
“陶依。”她赶紧拽住还要往前的陆棠一,二人见着丝毫不动的罗盘正自惊奇,山坳间却突然刮起一阵凉风。更奇怪的是,本应风吹雾散,然而这边凉风一起,山间竟飘起雾来。
“元怿。”陆棠一立时去拉元怿的手,二人肩靠着肩站在一起,元怿收起罗盘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跟紧我。”
山坳纵深看不清前路,这时候继续往前走并不是好主意,但元怿却莫名有种直觉,前方的路一定是她要找的。而她身旁的棠一,本应该劝住人向前,可此时她却忽觉一阵恍惚,眼前山林仿佛有种吸力,召唤她向前来行。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周遭雾气渐渐散开,就在她们以为马上将要拨开云雾时,却突然眼前一黑。
“陶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