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危险又魅惑。
贺玄时短暂怔忪,只觉她身上的熏香都变得愈加浓郁勾人,让苦心营造这一片梦幻奇景的他反倒陷了进去,步步沉沦。
“……你想让朕如何?”他犹如那被狐妖勾去魂魄的书生,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她依旧神色黯淡,仿佛这样多的光火都照不亮她的心房。
她垂着头,就连发钗上的流苏都似乎沾染了她的情绪,蔫耷耷地垂着,华美却低落。
她哀叹一声:“皇上是九五之尊,臣妾岂敢妄提要求,当下这样便好,皇上觉得呢?”
她的语气足够诚恳,无奈他的心已被拨动——既然她介意的只是后宫里其他嫔妃,而非让二人难以抛开不想的佳惠皇后,这个问题便好解决得多,他又如何会满足于当下,自想与她再进一步。
他不假思索地开口:“你如何想的,直言便是,朕不怪你。”
她似是对此有些意外,抬头怔怔地端详他两眼,复又低下头沉吟。
复又是轻轻一叹:“若非姐姐留有遗愿,臣妾也想求得一心人,相伴终生……”不及他说话,她便径自话锋一转,“但皇上终究是皇上,臣妾不敢求皇上专宠臣妾一人。”
顿一顿声,她清澈地目光再度停在他面上,轻而有力地问他:“臣妾只想求皇上永远待臣妾好,莫再像那日集市上那样……随意怀疑臣妾了,好么?”
这话直让他胸中一紧,心底的怜爱犹如浪潮般呼啸而起。
她在小心地求一个并不过分的保障,且是一个纵使他毁约她也无计可施的保障。
而且他意识到,那日集市上的事伤到了她。
他忽而十分愧疚,后知后觉地感到无颜面对这个在被无端怀疑后依旧觉得生辰宴若他不在便了无意趣的她。
他忙点头,语音轻颤而不失郑重:“朕答应你。”
“臣妾不是要皇上无端相信臣妾。”她好像怕他误会什么,话语幽幽地向他解释,“只是臣妾初时只为姐姐的遗愿而来,目下虽对皇上起了爱慕之意,也依旧牢记姐姐的临终嘱托。臣妾只想皇上好好的,无心多理后宫纷争,更不会去招惹是非。”
“……朕明白。”他应道,声音干涩,悔意分明。
夏云姒佯作不知,舒气而笑:“臣妾多谢皇上。”
双颊微红,她又颔着首羞赧道:“只是……臣妾从前只道皇上对臣妾无意,便也一直定着心神。目下还求皇上给臣妾些时日,臣妾想适应一二。”
她是想要个“水到渠成”?
他自然理解,也自然答应:“不急……”说着干笑,“那些事……咳,不急。朕在意的是你的心。”
话里隐含之意——朕又不是色中饿鬼。
这般意味,让夏云姒在心中好生玩味。
当下里,他或许却不是色中饿鬼。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撩动得他一点点动了心,原也是为了让他在意她的心更多些。
可旁的人呢?
后宫粉黛三千,或许有许多都存着痴念,想让自己在当今天子心中有所不同,可他哪里有那么多心可动?
别的不说,单是对目下有孕的苓采女,他就显然没什么情分可言。否则哪怕是苓采女有错在先,他也不至于对一个有孕宫嫔这般无情。
这个男人啊……
道貌岸然,很多时候怕是连自己都骗过了,真是有趣得紧。
两人又在城楼上坐了良久,晚风习习而过,他们倚着墙、看着灯,有时说两句话,有时又怡然自得地安静。
所谓岁月静好,大概不过如是。只可惜当下里,只有一个人在真正享受这份相处,另一人满心算计。
少女与爱慕的男子相处时该有的那种简单的甜美,她注定体会不到了。
在晚风渐渐变得有些凉意的时候,他拢着她下了城楼,回行宫去。
宫人侍卫无声地远远跟着,他一直将她送回了玉竹轩。莺时她们看到她这样被皇帝搂在怀中都暗暗心惊,又忙不迭低眉顺眼地见礼。
他神色如常,但每一个字都变得愈发温柔:“免了。你们娘子今日累了一天,让她早些睡。”
几人福身应诺,他攥一攥她的手:“朕先走了。”
“嗯。”她抿着唇,点点头,目送他走出月门。
他的背影真的很好看,清朗颀长,风姿绰约,是书中君子的模样。
一夜好眠,翌日晨省时樊应德来传了旨,道夏云姒为晋一例,日后是从四品姬了。
在座许多嫔妃都禁不住低声议论,毕竟未曾侍寝便行晋位在本朝已十分少见,她先前从正六品才人跳到正五品宣仪就是足足一品,目下又晋到从四品姬,这便是尚未侍寝已晋了一品半。
樊应德佯作不知这些议论,躬着身上前,与夏云姒笑说:“按着规矩,到了从四品便可拟封号了。皇上已经着尚宫局拟了来,请您一会儿往清凉殿走一趟,挑挑看。”
夏云姒浅笑颔首:“知道了,有劳公公。”说着一睇莺时,“去送送公公。”
莺时客客气气地送樊应德出去,他们前脚刚出门,仪贵姬后脚就睃着夏云姒轻笑出来:“适才本宫只道这晋位已是荣宠,现下一听,晋位倒还是小事,封号才真是让人羡慕了——封号素来都是皇上拟定,可真没听说过让自己去挑的。”
一时之间殿中颇有宫嫔附和,仪贵姬以帕掩唇,清了清嗓子,又说:“看来夏妹妹晋到贵姬与本宫齐平也是早晚的事,本宫就提前贺过了。”俄而美眸一扫侍立在夏云姒身侧的含玉,“倒不见妹妹提拔提拔身边人。昭仪娘娘至今没个封号,周美人也久不晋位。玉采女呢……更是半主半仆的位子。妹妹听本宫一句劝,有福要同享。免得日后又了难啊……”她啧一啧声,“也没人同当。”
“仪贵姬。”坐在上首的顺妃淡淡看过去,“这是什么话。夏妹妹晋封,你愿意贺就贺,不愿意贺就别说话,没的失了一宫主位的分寸。”
场面变得有趣了起来。
昭妃是个背地里待人刻薄却很会说场面话的人。从前她执掌后宫时,这样的直言告诫并不多见。
顺妃却直,仪贵姬挑拨得露骨,她告诫得就更直接,满座嫔妃的目光顿时都在三人直接回荡,等着好戏来看。
夏云姒只做没听见顺妃的话,含笑回仪贵姬:“贵姬娘娘这话说的可就耐人寻味了。臣妾听闻娘娘的贵姬之位还是昔年贵妃娘娘在世时给请的封,这两年娘娘跟随昭妃娘娘也不见再晋位份——娘娘方才那话是提点臣妾呢,还是指桑骂槐地埋怨昭妃娘娘不多提携?”
“你……”仪贵姬面色一白,“少在这里颠倒是非!”
语气外强中干,慌张不言而喻。她自是要慌的,宫中不仅隔墙有耳,更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这话若被人传到昭妃耳朵里,昭妃怎么想可说不准。
顺妃微微笑着,将夏云姒的回顶与仪贵姬的呵斥置若罔闻:“今儿就都散了吧。夏妹妹赶紧去清凉殿把封号定了,也好让礼部尽快择定吉日给妹妹行加封礼。”
“诺。”夏云姒一应,与众人一并离席深福,“臣妾告退。”
从顺妃处离开,她却没急着去清凉殿,而是先回了玉竹轩,不紧不慢地用了早膳又陪静双待了会儿,才开始补妆更衣。
越是这个关头,她越要稳住步调。昨日还那样不疾不徐今日便热情似火地赶去面圣,便不对了。
更何况帝王多疑哪里是她昨日一番恳求就真能改变?她当下为了封号急急地去,焉知不会被他想成追名逐利?
是以在她走进清凉殿时已临近晌午,他仍在看着折子,抬头一看见她便放下了手里那本:“阿姒。”
她笑意款款:“皇上忙着,臣妾坐在旁边等一等。”
他摇摇头:“问安折罢了,不急。”
继而一招手,便有宦官疾步折去旁边的小间,不多时便捧了只托盘出来。
托盘里呈着三张纸笺,他不太满意地轻笑一声:“内官监拟封号没新意。你先看看,若没有喜欢的,另想一个给他们送去。”
夏云姒走过去看看,三个封号确实平常无奇:第一个是舒、第二个是颖,都不过常见的美好字眼。第三个是庄,更与她格格不入。
她偏头想想,笑得促狭:“封号该是皇上赐的,如今推给臣妾自己想,真是好会偷懒。”
“谁偷懒了?”他睃过来,“朕也想着呢,可没闲着。”
她嬉笑:“这还差不多。”说着又想想,悠哉哉道,“可这样空想也难,不如臣妾寻本书来,皇上翻到哪页便是哪页,臣妾再从那页挑个自己喜欢的字?”
拿这样的事与他寻乐,平日必定没有嫔妃敢做。
他也皱起眉头,拿起奏章在她额上轻敲:“拟封号的事,你当儿戏。”
“听说许多读书人给孩子取名都还是翻书来取呢。”她美眸上扬,“自可说是儿戏,可说是顺应天命不是也对?所谓头上三尺有神明,且看看上天为臣妾选个什么封号。”
“胡闹。”他还是摇头,却衔起笑,指指旁边的小间,“书架在那边。”
夏云姒盈盈一福,就笑吟吟地往那边去了。左看右看,最终挑了本美好字眼多些的《诗经》出来。
“喏。”她将书交给他,他伸手接过,正要翻,便见她朝他身后绕去。
她倾身蒙住他的眼睛:“皇上翻吧!”
灵越动听的声音触入耳中,惹得他后脊一阵酥痒,直酥进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