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茗见常晓成父子终于走了,迎上前去,绷着笑,悄悄地对陆钧道:“哥哥,你是不知道今天那女人被四叔他们抬回来的时候那副模样,自己脖子上拴着裹脚带,躺在大院子里打滚,非说是四叔害她的!”
陆钧一听,脑海里顿时出现了一幅鲜活的画面。他嘴角微微挑了一下,道:“然后呢?她怎么进的屋?”
陆茗道:“还能怎么?被人架进去的呗。爷爷听了险些背过气儿去,听说拐杖都摔成两截了!”
陆钧和陆茗一起往他们二房的院子走去。陆钧知道,这事不过是个开始。往后,好戏还多着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无论是在社学还是在街上,总是有人对陆钧和常晓成指指点点,议论不休。常晓成都有点受不了了,陆钧却还是泰然处之,他每天到了社学,一边回过头去复习论语,一边开始读春秋,学做八股。
周峙也听说了发生的事,几次三番问常晓成和陆钧、陆钟他们这几天要不要就在家里读书算了,陆钧却道:“多谢先生好意,只是我们又不曾做什么错事,为何要躲在家里?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们正是要让别人看看,陆家和常家都是受害者,没脸出来见人的,不应该是我们!”
果然,众人见陆钧、陆钟对这些流言蜚语毫不在意,每日照常上学,甚至比平时更加刻苦,很快对他们又充满了同情,就连洛陵街上的人们,都纷纷道:“姓黄的做的这是什么孽,勾引别人家的妇人也就罢了,为什么去招惹陆家的人?陆家从前这洛陵县最显赫的高门大户,如今又出了两个这么长进的小少爷,你瞧瞧他兄弟两个长得多精神,多有出息,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心里能不别扭么?”
又过了两日,县衙里的判词终于下来了,为了平民愤,黄主簿杖责一百,革职查办;常氏由夫家领回,任其处置。
消息一出,洛陵县的百姓都觉得出了一口恶气,棍子是不是真的打到黄主簿身上了并不重要,关键是这几年来一直目无法纪,坏事做尽的黄家,这一回终于也认栽了!
黄主簿虽然没挨一棍子,但当日众人捉住他的时候,可是把他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加之大热的天,在牢里关了一夜,第二日他弟弟来接他时,只见他浑身的伤口长疮的长疮,流脓的流脓,一眼看去十分凄惨。
王知县已经有些后悔了,连声道:“都是那些刁民胁迫本官,学生我实在是逼不得已,方才让黄兄受了这些委屈,改日我摆桌酒宴,亲自向黄兄赔罪!”
黄步云也是个尖尖的脑袋,三绺细胡须,和黄步宇差不多的模样。他带着两队排军,气势汹汹的跑来要人,一见他哥哥遍体鳞伤,气得他正要大骂,却因王知县恭恭敬敬的,又不好发作。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便搀上黄步宇走了。
回去时候,兄弟两个不敢走大路,只能带了几个心腹,从小巷子里绕了回去,黄步云愤然对他哥哥说道:“大哥,洛城街上那些泼皮,多半是又忘了夹棍的滋味了!过两天我非把他们一个个再提到厅里,他们打你一拳,我就要让他们挨上十棍,一个都跑不掉!”
黄步宇站定了,抬手就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怒斥道:“你还要抓他们去审?!我和陆家的妇人许多年下来都无人发觉,这次为什么就被人撞个正着?!这不知是谁去陆家通风报信了!你若是不惹那一条街上的人,他们也不会这么拼命。我劝你还是少结些冤仇,把冯公公吩咐的事情好好办办吧!冯公公如今忙着在临清敛税,过不了多少时候,他还得再回到这洛陵来,到时候有他撑腰,你再逞能也不迟!”
黄步云虽然挨了打,但他哥哥这一席话说得他心悦诚服,忙道:“对、对,大哥到底是读书人,就按大哥说的办。我把咱们的货看守好了,到时候冯公公一高兴,那临清的收来的银子,怎么也要让我兄弟俩分一杯羹。”
他两个越说越是欢喜,黄步宇身上也不疼了,他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两人很快就到了黄家那高大的院门口,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转眼到了六月中旬,天仍越来越热,到了傍晚,树上蝉鸣不断,微风中仿佛也带着蒸腾的热气。晚膳过后,陆钧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衫,趁着天色还亮,在院里石椅上一边避暑,一边背书。
到如今,四书和四书集注他都已经读完。虽然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这四书记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但陆钧并没有觉得特别高兴。毕竟这是许多孩子七八岁就达到的成就。
如果仅仅是为了对付县试,他大可以慢一点开始读五经,多花点时间背八股文中的“优秀例文”,但是陆钧觉得,写文章是输出,读经书是输入,如果输出大于输入,他很快就会思路枯竭。
在五经先读哪一经这个问题上,他也思考了很长时间。一般人的顺序都是从诗经开始读起,然后分别是尚书周易礼记,最后再读左传。甚至诗经可以穿插在其他四经中。
常晓成告诉陆钧,除了学风极盛,思想极其活跃的少数几个地方之外,一般同一地域,比如一个县的士子们大多都会选择同一种本经,这样做的原因和好处不言而喻:对于本经,自然要研究的透彻,很多县甚至擅长科举的家族都是“一经相传”的。先生、长辈攻什么本经,学生和后辈也就会传承他们的经学,这叫“地域专经”。
山东是孔孟之乡,礼仪之邦,纵观整个山东,研读诗经,礼记的县很多。不过为了避免恶性竞争,相邻的县的学谕很多时候会尽量鼓励士子们学习一些不同的本经,近年来选择其他三经的士子也增加了。
周峙的本经是诗经,洛陵县其他读书人一般也以诗经作为本经的首选。常晓成还没选好本经,陆钧问他的时候,他毫不在意的道:“反正县试、府试又不考五经题,着什么急呢?”
陆钧估计常晓成觉得他自己选什么经都能写出好文章。但陆钧可没有这个本事,五经之中任何一本,再加上注解和当代名家的经学著述,内容都非常多。四书就像必修课,大家都学,是基础,而五经就是选修课,不,是必选课,篇幅长不说,真的深入的研究进去的话,就得花费非常多的时间。
四书里字数最多的是孟子,也不过是三万多字,然而五经里现在陆钧在看的这一本左传,是春秋的注解,春秋是“经”,左传是“传”,经加上传,陆钧自己当然没有数过,但是周峙告诉他,大约有二十五万字之多。
陆钧读五经的同时还要学做八股,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把五经挨个研读一遍。读必须都读,但是以他现在的条件,他只能精读一本,略读其他。
周峙自然希望陆钧选择诗经,这样就可以更好的教他。但陆钧却有点犹豫——毕竟本经一旦选定,就最好不要更换,他还是想选一个比较适合自己的。
李尚源选了书,也就是尚书,他大概是社学所有的学生当中,唯一已经选好本经的人了。李尚源那天在督学面前的表现极其出色,他的文章似乎也很有特点,范督学想必已经牢牢地记住了他。其实,从看到李尚源的第一天起,陆钧就觉得他是一个很有自己的主意的人,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虽然李尚源在他们三人之中出身最为贫寒,但日后他的成就却并不一定在他和常晓成两人之下。
陆钧自己也翻了翻尚书,结果发现尚书实在是太难懂了。怪不得前人用“佶屈聱牙”四个字来形容这部经书的艰涩生僻。这也难怪,尚书的“尚”通“上”,“尚书”意即“上古之书”,其中收录的大多是夏商周时期官府处理国家大事的公文。比如“训”是臣下劝诫君主的奏章,“诰”是君主发布的公告,“誓”则是君王鼓舞士气的誓词。陆钧读了两篇之后,心想,这不应该叫“尚书”,叫“天书”还差不多。一则因为年代久远,相当于现代人看文言文,很容易就看得一头雾水;二则这些君臣之间的事情现在离他还是有点太遥远了。
况且,听常晓成的意思,能讲尚书的先生也不多,于是陆钧顺理成章的就把尚书从自己的可选项当中排除掉了。
还剩下四本,诗经里的内容相比尚书,自然朗朗上口,容易理解多了,况且洛陵县的士子们修习诗经的很多,洛陵的县学里也以讲授诗经为主,如果他选诗经,无疑会有更多的资源,学起来也更容易。
只不过,每次他想选诗经的时候,总是觉得心里不安,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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