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督学见剩下的三人都默默站在那里,便叫张尹尝试着对一对。张尹确实功底还算不错,他思量片刻,小心对道:
“寒风何摧丹青志,
污浊终难入海流。”
众人一听,这可比常晓成那两句贴近主旋律多了。个个都松了口气,道:“督学大人,这两句也好的很。”
果然,范督学点头道:“尚可、尚可。摒恶从善,也是修德之道。”
王县丞估计范督学已经对常晓成印象深刻了,剩下的这几个,能多卖一个是一个,周峙不吭声,他便躬身上前,对范督学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张尹家境贫寒,他父母开了个小小的茶铺,辛苦劳作供他读书,他祖父常年卧病在床,两个妹妹年纪尚幼,一家人生活十分艰辛。张尹能有今日的成绩,实在是很不容易,学生常对人说,他真乃是寒门学子的榜样啊!”
陆钧很怀疑王县丞这番话的真实性,他并不确定张尹的祖父是不是还活在世上,也没听张尹说过他有妹妹的事儿。不过他的话似乎起到了作用,范督学回头嘱咐身后一名吏员道:“常晓成、张尹这两个名字,你都好好记下来!”
得到了那人的保证之后,范督学又把目光移到了李尚源身上。李尚源原本就是个谨慎的人,他低头思考着,而且这回,他思索的时间仿佛格外的长。
陆钧就站在李尚源的身后,他觉得自己好像能看穿李尚源的心思——对于像李尚源这样的孩子,如果说常晓成把他带到洛陵县来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转折的话,那么他现在,很有可能就要迎来他人生中的第二次转折了。
事实证明,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李尚源在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双眸之中,忽然闪过了一道自信的光芒。
李尚源一改平时谦恭顺低调的神态,映着窗外的漫天风雨,迎着范督学探寻的目光,他仰着头,一字一顿的答道:
“为得一朝清明日,
燃尽忠魂照千秋!”
李尚源的声音并不算大,可他诵出这两句话时,语气铿锵有力,如同隆隆的惊雷,响在所有的人的心头。范督学听过之后,竟然愣住了,半晌也没有说话。
陆钧心中感叹,李尚源这两句对的可真不错啊,人和人之间的水平不怕别的,就怕比。现在比的不是形式,是内容,那么,和李尚源的一比,常晓成那“我自岿然占鳌头”,就显得太自我了;而张尹的“污浊终难入海流”又显得有点消极。关键是,陆钧还记得常晓成对他们讲过的范督学从前的“光辉事迹”,今天早上又听了他一席话,谁都能看得出来范督学是个清直刚正的人,这样的两句话,绝对很合他的胃口。
果然,范督学从最初的惊讶中恢复过来之后,低声不断的重复着那句“燃尽忠魂照千秋”,重复了几遍,他眼眶微湿,嘴角扯出了一丝苦笑,抬起头来,看着窗外昏暗的天地,长长的叹了一声。
王知县根本不认识李尚源,想推销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过显然,李尚源也不需要他来编造任何卧病在床的祖父和年幼的妹妹这样拙劣的故事,从范督学的反应来看,他这两句可对到范督学的心里去了。
李尚源对完句,深深的躬身拜了一拜,又退了回去。这时,范督学却叫住了他,问过姓名之后,亲自从书吏手中拿过纸笔,将“李尚源”三个字一笔一画的写了上去,写完之后看了看,又对人道:“去拿张大些的纸来。”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小了,王知县跳着脚对两个差役喊道:“你们还傻站着做什么,快去拿纸!”
那两人应声去了,待纸拿来,范督学提起笔,沉气挥毫,在纸上写下了“燃尽忠魂照千秋”几个大字。
王知县慌忙让人将墨吹干,小心收了起来,这一幅字可是来之不易啊,督学大人肯在洛陵的社学里留下墨宝,他肯定要将这几个字拓成碑,或者是牌匾,挂起来。
正当王知县琢磨着是立碑还是做牌匾的时候,范督学喘了口气,背着手走到了陆钧的面前。
陆钧抬头看着范督学,继续着他的思考,他心里并不慌乱,只是有些迷茫。他没有常晓成那种独占鳌头的豪情,也没有李尚源这样燃尽忠魂的气魄。他想,志向,自己的志向到底是什么呢?
穿越前,他基本上处于一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状态,他没有,或者说是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么多。他知道凭着自己的学历和本事他肯定不会过得太差,但是没有背景,他又缺乏往上爬的动力和勇气,他也不会过得太好。或许一辈子平平庸庸,忙忙碌碌的,很快就过去了。
那样的生活并不糟糕,只是确实缺少了某种激情。穿越后,他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生命是脆弱的,他宁愿相信,上天再赐予他的这一次机会,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的。
在原身的记忆中,这个朝代是平静而繁荣的,可是在他的眼里,一件件不寻常的事正在他的身边发生着,飞扬跋扈的黄长义,认贼作父的黄主簿,无可救药的常氏,至今还没回来的大伯,洛城街上纷乱的人群,还有自己那死的不明不白的父亲——他还不太清楚在大魏之前这个世界都发生过些什么,但是他毕竟记得中华过去五千年的历史,一个朝代,往往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大魏已经平安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像他记忆中的那些王朝一样,已经走到了历史的拐点上了呢?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范督学还在充满期待的盯着他看,现在绝不是思考人生的时候。在老头殷切的目光中,陆钧生出了一丝急智,他想,按自己的性格,他不会去莽撞的进取,也不能做无谓的牺牲,他可能更适合,做一个坚韧的守护者吧。
想通了之后,他微微一笑,开口道:
“愿化屋宇庇寒士,
更待春来振九洲。”
这两句话平平淡淡,完全不像常晓成和李尚源的句子那样掷地有声。众人听了,也只是替他松了口气——今天已经出了两个深得督学大人赏识的孩子,这位一直都病歪歪的陆少爷好歹没有给洛陵县丢脸,已经足够了。
陆钧自己也颇为释然,他躬身一拜,道:“学生学识浅薄,比起几位同窗相差甚远,还望大宗师勿怪。”
范督学对陆钧这两句话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可是没有人知道,陆钧在他心中造成的震撼,其实是刚才任何人都比不上的。陆钧这两句话所带来的不是一种让人热血沸腾的感动,而是一种醍醐灌顶似的恍然。
范督学背着手站在那里,似乎陷入了沉思——今年是很不寻常的一年——已经安定了很久的北方忽然起了烽烟,南方又水患频频,太后、太皇太后接连撒手人寰,几名老臣也病故的病故,致仕的致仕。大概是从前受到了太多束缚,如今的皇上已经渐渐疏远了他们这些文官、言官,越来越依赖那些天天呆在他身边的人。或许,正如那个姓常的少年所说的那样,魑魅魍魉已经被从地府中放了出来,只怕他们很快就会在整个人间横行了。
这一切都让他对大魏的未来充满了担忧,可是,这个叫陆钧的孩子对的这两句话,让他产生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不像是一个少年的抱负,却反而应是他这种位高权重的长者所具有的心胸。
可叹啊,他还不如一个孩子看得透彻。
王知县伸长着脖子往这边看来,他琢磨这陆钧这两句话没什么破绽,应该不会引起范督学的反感。来到这鬼地方都快两个时辰了,下午还要去县学,眼看时间就要不够,这让他心里怎能不急?
这时候,仿佛化作一尊雕像的范督学终于有了动作。出人意料的是,他对陆钧这两句话并没做出任何的评论,只是带着微笑,抬手在他肩上拍了几下,就转身往屋门处走去。
洛陵县的诸位官员们如释重负,赶紧跟上了督学大人的脚步,谁知道范督学走到门口,忽然又道:“既然来了,上一次考校的记录,拿来我瞧。”
他身旁的书吏忙翻出厚厚一叠宗卷,抽出几张递给了他。范督学边看边问:“上次这些孩子们都在么?可有人进学么?离开了的,如今以何谋生?”
周峙一一答了,当说到没有人进学的时候,他的表情还多少有些尴尬,不过在场所有的人都觉得,就凭范督学这次记下的三个名字,他周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没错,范督学并没有让那书吏记录陆钧的名字,陆钧也发现了。他心里还是有点失落的,但这个结果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了。他还不会做八股,也没有开读五经,和常晓成、李尚源、张尹相比确实很有差距。今天早上的偶遇好歹为社学的孩子们争取到了一个在督学面前露脸的机会,他没什么可遗憾的。
以后他要不仅要考道试,还要考乡试、考会试,他必须提高自己的能力,靠自己的本事进学。
此时范督学正皱着眉头,问周峙道:“这黄长义上次因病未到,如今他可还在这社学里读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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