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的二楼,布置成书房的样子,透过窗外的景色,苏金珞判断出这是文墨千古的二楼。
瘿木素面屏风前,两只鎏金铜香炉静静的燃着沉香屑,令人心神安宁的气味传至每个人的鼻端。
蓝琮身着一袭艳蓝色长衫,神情认真且谨慎,细细勾勒着手下的线条,一个端庄清雅的女子形象豁然纸上,完成最后一笔,眉眼中现出一抹轻悦的笑意,柔声道:“好了。”
随着他抬头望去,黑暗退却,对面显露出一位端坐的女子来,竟然是苏金珞,确切的说是苏金珞原身!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形,神色间却是不同的温柔娴静,女子缓缓站起身走到蓝琮身边,举手投足间庄重且透着几分小女儿不经意的妩媚。
意识在虚无中悬浮的苏金珞暗自叹息,怪不得蓝琮能喜欢她,真真是美人在骨不在皮呢,虽然是她这样以貌取人的,也不得不感叹,果真是个美人。又回忆起水镜里看到的那个裴珙,对苏金珞原身满眼爱怜,新婚初见,就毫不犹豫的亲吻索爱,果然还真是一见钟情!心中忍不住有些发酸,想动动手脚,完全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什么状况啊,好吧,继续看戏吧。
小女子笑的温雅清丽,“南公子笔力不凡,果然神采斐然,比本人还要好看。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来求画。”
蓝琮默默的看她一眼,低头写了年月日,盖了印,轻柔的说道:“等我装裱好了再送你。”
小女子微微摇头,“你留着吧,我也许不会再来了。”
本来眼带温润笑意的蓝琮瞬间僵住了动作。
小女子犹犹豫豫的向着楼梯方向走了一小步,又停下来,慢慢的转身,“琮哥哥~”
蓝琮惊得瞳孔有瞬间的放大,随后镇定下来,“你认错人了。”
小女子眼底浮起淡淡的哀伤,“我没有认错,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琮哥哥,所以我才会跟着你走进这间画坊,我才假装说我要卖画,其实我只是为了见你。”
听着她的诉说,蓝琮眼里闪耀着灵动希冀的神采,她认出了他,她从来都是因为他才来的,她从来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情意,他也一样,这样的默契足可安慰多年来的空寂孤凄,黯淡的人生忽然间有了温暖的亮色。
“不管你是蓝琮还是南成,我希望你会是我生命里永远也不会再消失的那个人。”
蓝琮眼里闪耀出明亮的火彩,这是他幼年的玩伴,父母命定的伴侣,是他心仪的女子,也是心仪他的女子,或者他们可以再续前缘……
“门主……”楼梯上露出一个伙计的头来,见到有陌生人在,伙计赶紧咽了口吐沫,说道:“老板,冯掌柜传话让您即刻起身去看货。”
“好!”蓝琮应了一声,伙计快速的消失在楼梯处。
眼里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他背负着沉重的使命,亡家灭族之仇,江东兴衰之势,这些足够他去以命相搏,他又如何去担负心爱女子的未来,以这样一个虚假的身份,难测的命数,他要如何担负得起她的一片深情厚意,如果应了她的情义,只怕有一天会拖累她和她的家人。昔日因为蓝家的事情,苏秉忠被革职查办,即使复用也不过是官居六品的闲职,薪俸低微,养家糊口尚且艰难。即使如此他们至少安静的生活着,难道要再次把他们拖入这泥潭吗?不,不能这样,他不能这样自私,如果和她一起,他的人生必定会在一片黑暗中承望到一缕温暖的曙光,可他不能用她余生所有的幸福去做赌注!他从来就没有信心可以去成就一切,所以放手或许对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长久的沉默后,他艰难的说道:“忘了吧。”
小女子微微向前一步,神色间有一丝的哀愁和焦虑,“琮哥哥,我不愿毁弃咱们的婚约。单凭心意,我想此生非你不嫁,即使不复相见,我也愿为你守到皓首终年。可是,这世事容不得我,我也不愿父亲为难。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我想请你去我父亲那里提亲,成就这俗世的姻缘,如能清淡平乐、相守白头,此生足矣,即使以后你我终不能相守,我也会因为是你的妻子而心有慰藉。”
蓝琮闭目掩去眸中的痛色,成就短暂的婚姻就可让她慰藉一生,如此深情,让他心疼得有些颤抖,可他练了生门法术,甚至连作为丈夫最起码的关爱也不能给她,他要如何去面对她的深情。
最终,他冷下心肠,平静了神色,再睁开眼,双眸中已是一片淡然,慢慢的说到:“你我以画相交,我也只是把你当成画友而已,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奢望。”
多年的牵挂、思念,多少回小女儿的娇憨梦萦,瞬间如烟俱灭,心灰意冷,小女子全身一阵颤抖,原来所有的深情不过是她一个人的幻想,这世界上并没有心意相通这回事,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了。
微微低了头,在泪水即将冲出眼眸的最后一刻,她选择转身离去。
背过身那一刻,泪水滑落脸庞,为了不被他看见这幅软弱窘态,她急步而去。
望着她转瞬消失在屏风后的背影,蓝琮终于卸下坚强的伪装,两滴泪水落在面前的画纸上,轻抚画上女子的面庞,喃喃道:“珞儿,如果你再坚持一下,我真不知自己能否坚持住这最后一点坚强。”
画面一转,小女子正默默的将收拾出来的画稿扔进面前的灶膛里,火舌辗卷,很快吞没了一张张丹青水墨,和着昔日所有的思绪,一起埋葬在尘世的烟火里。
此时她已经冷静下来,她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原本以为的心有灵犀、两心相悦,最后变成了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心里的羞耻感让她无法再直视这段感情,没有回应的感情从来不值得长久的怀念,她这一生都不想再忆起他了,爱他的时候她心甘情愿、全心全意,既然不爱,那也就干脆果决、义无反顾,从此红尘两相忘。
小女子沉静如水,默默的操持家务,照顾奶奶、弟弟和父亲,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
晚饭时,苏秉忠低沉着声音说道:“裴家已经找人合过八字了,愿意聘我女为妻,我女可愿意。”
小女子沉默无言,微微低头。
“既然我女无话,与裴家的亲事就定下了。”
小女子抬眼看着面前的父亲,他已鬓生华发、年岁渐暮,再看一眼年幼的弟弟和老弱的奶奶,微垂了头,轻声说道:“但凭父亲做主。”
转天裴家的聘书送到。
夜晚,月华如水,清凉浸人,小女子在床上呆坐片刻,拥被而眠,脸色一片冷静坚强。
同一轮明月,同一个夜,文墨千古二楼,两盏琉璃宫灯映照着书案上展开的一卷画轴,画上一角题着,珞儿,六月廿日,文墨千古……
蓝琮凝视着画中人,低眉浅语,“失了你,这尘世更加冰冷无望,可我不忍心让你分担我的沉重,希望你要嫁的那个人会珍爱你。”
语罢已然哽咽,心有不甘,伸手从旁边掂了根细细的线香,折了三段寸许的香头摆在她的头上,“今生注定要辜负你的深情,不想你带了这怨恨去,其实我也一样深深的喜欢着你,你可知那些过往的岁月,我是如何的怀念咱们一起的少年时光,你可知这后来的相遇,我是多么的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珞儿,我从来都是那个始终如一的琮哥哥,两相期许的心,从未有变……”
他絮絮低语,述说着过往的心意……
寒凉的月色下,小女子蓦然惊醒,她梦到他对着她述说心意,梦到他过往遭遇的磨难,梦到他在打磨一只黑色的沉香木小狗,她梦到他也一直深深的思恋着她,呆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他的身份和他正在做的事情才是他真正拒绝她的原因,如果不喜欢,怎么会在每次相见的时候,那样小心翼翼的相待,如果不喜欢,怎么会在眉眼间带了那种隐忍的喜悦,如果不喜欢,怎么会把她在画纸上描绘的那样细致入微、光彩盎然,如果不喜欢,他怎么会说那是“奢望”。忽然呜呜咽咽的低声哭泣起来,她就这样轻易的误会了他,还应下了裴家的婚事,她本可以用一生的柔情来安慰他的苦难,可如今这一切都被她的轻率许婚葬送了。
悔之晚矣,痛恨自己,怜悯所爱,悲伤到肝肠寸断,却不敢放纵的痛哭一场来发泄心中的郁恨。
压抑的低泣终于引来家人,即使众人劝慰,终不能释怀,小女子在哭晕了两次后,终于心力憔悴,一念灭却,诸恨化尘,撒手人寰。
感受到她意志的消亡,蓝琮发出一声痛楚压抑的低呼,“珞儿!”
幻境瞬间破灭,众人回到宣德殿的现实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