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下一场凉快一场。”奶奶在给池生收拾行李,听到外头骤然响起的雨声,抬头朝窗外看了看,叹息着说,“天冷了要多穿点,别仗着年轻身体好就冻着,老了有你难受的。”
池生跟在她边上,帮忙递个东西,一面好好答应:“奶奶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哪里放得下心,你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奶奶拿起一件衣服停了下来,又是一阵泪眼婆娑。
她们祖孙相依为命,现在池生要去上大学了,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年也回不来几次。
池生见奶奶哭,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她本来想好了,这段时间好好陪陪奶奶的,可是她记挂着阮茵梦那边,总是心不在焉的,结果虽然人在家里待着,话却没说上几句。
奶奶拉着池生的手,在床沿上坐下来。
她的手干瘦粗糙,是苍老与辛苦生活一同磨砺出的痕迹。
她殷殷叮嘱着:“不要去打工了,太苦了,你小小年纪的,哪吃得了这苦,也别太节省,该花钱的地方就花钱,咱们家里的钱够开支到你毕业。”
“有空再给奶奶打电话,别惦记家里,奶奶照顾得好自己。”
池生低着头,奶奶说一句,她便低低答应一声。
愧疚伴着离愁,像一簇在草原上点燃的火苗,迅速疯狂地蔓延开来,卷起火舌,越烧越旺。
耳边奶奶对她的担忧还在继续:“你要照顾好自己,也不知道那里的东西吃不吃得惯,你打小就挑嘴,为你多吃口饭,我和你妈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池生脑袋沉得抬不起来,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时候我还很小。”
特别特别小的时候,但她居然很模糊地记得一些。
“你爸妈知道你现在这么出息,这么让奶奶省心,长脸,肯定高兴。”奶奶说着说着又擦起了眼泪。
池生也跟着眼睛发酸,那阵野火般四窜的愧疚让她喘不过气来。
“我没有这么好……”她说得很轻,很轻,轻到奶奶听不清,却像雷鸣一般在她自己的耳朵里回响。
池生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这个夏天,她有很多个这样难以入眠的夜晚,她爬起来,趴到窗台,看到楼下那盏橙黄的路灯,在夜色里静默伫立,看到三楼个时常晒满衣服的阳台,无声空寂。
这一整个夏天,那盏路灯,那个阳台的主人,装点了她青春年少的梦。
但池生知道,她和阮茵梦是不为世俗所容的,不说阮茵梦的过去,单单是两个女人在一起,就足够被人唾弃了。
奶奶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说不定都不肯认她了。
她躺下来,就着外头照入的光,看向了在充电手机。
阮茵梦很少主动联系她,但每次通话,池生都能感觉到她对她的在意。
她是想让她多把心思用于陪奶奶,池生明白她的用意。
但现在这个格外迷茫,被愧疚压迫得再也坦然不起来的时候,她真想能跟她说说话。
镜头切换,夜色淡去,天空逐渐地泛白,场景转到了车站。
车站门口,还有叮叮当当按着铃的自行车,许多家长在送孩子上车,还有送别旅人的家人朋友,车站是充满离别的地方。
池生坐在窗边,车子摇摇晃晃地启动,奶奶在外头不住地摇手,她年纪大,在人群里被挤得像风雨里的枯枝般摇晃,苏苗苗的母亲在边上扶住她。
“池生,好好念书,照顾好自己。”
奶奶的声音传来,在喧闹的人群里那样微弱,落在池生中又是那样震耳欲聋。
车子开出了车站,开到了马路上,苏苗苗坐在池生边上,拿出一袋茶叶蛋,撞了下池生的胳膊,池生回头看一下,笑了一下,摇摇手。
她的笑容有些苍白,有些干涩,随即依旧望向窗外。
街边树上一片树叶坠落下来,是秋天的第一片落叶。
池生惊觉盛夏已然逝去,那场绽放在盛夏,绽放在欢愉中的梦肆意放纵,但它已然走到了尾声,现实的问题在她面前铺展开来。
阳光是金色的,照在池生脸上,比盛夏的阳光少了炙热,却依旧温暖而光明。
她突然笑了一下。
为什么要这么悲观,盛夏过去了,阳光依然美好。
总有办法的,何况事情已经在变好了,阮茵梦换了个城市,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她能找一份新的工作,虽然可能会辛苦一点,但是阮茵梦一定是开心的。
她会一起分担,而且她快要十八岁了,以后选择会更多,到时候阮茵梦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更重要的是,她今天就能见到她,她很想她,每天都想她。
这段来来回回拍了通宵,最后这一幕拍完,都中午了。
全是池生的心理活动,必须通过神态和肢体表现出来,传达给观众,这对宁稚来说,还是太难了。
尤其最后一幕,阴霾都消失,池生的眼睛里有亮光,她在短暂的迷惘愧疚后,又点燃了希望。
只有几秒钟,她需要将池生年少的畏惧,池生的重振旗鼓,池生的想念,池生的乐观坚韧都通过表情眼神传达出来。
拍完,宁稚只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被太阳晒得发烫都没力气动弹一下。
她们在一处废弃的老车站,平城新规划了动车站,把这个用来二十多年的老汽车站也搬了过去,安置在动车站边上。
老车站还没来得及推翻建新的建筑,就被剧组借来拍了这场戏。
那些穿着那个时代衣着的群演都散了,在老旧建筑前忙忙碌碌的都是许多年后的人,几辆装扮成两千年初的破旧公交模样的大巴车还停在眼前。
宁稚突然有种时光重叠的感觉。
一切都太逼真,池生和阮茵梦就像是真存在,存在在某段过去的时光中,而她通过演绎,目光回溯了无数时光看到了她们。
一把遮阳伞挡住了阳光。
她一抬头,看到了阮茵梦,仿佛从时光里走出来了。
“起来吧。”
宁稚呆愣了一下,思绪被打断了,望着眼前的沈宜之。
她的记忆慢慢苏醒,拍摄时间接近三十个小时,沉浸在剧情里这么长时间,她几乎都要忘记开拍前的事了。
“你怎么还在?又没有你的戏份。”沈宜之的戏份昨天白天就结束了,她完全不用一起熬着的。
宁稚站起来,揉了揉眼睛,疲乏的困意这时候终于像开了闸的洪水冲荡在她的四肢百骸里,腿都重了起来。
“熬夜不好的,你没有戏份就应该睡觉。”她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沈宜之的胳膊,“而且你前天还喝多了。”
想到喝多了,宁稚就担忧起来:“你真的要注意,你酒量太浅了。”
沈宜之就知道她不会忘了这事,只好低低地应了:“嗯。”
试图蒙混过去。
宁稚还没完,她开拍前没说完的话,这会儿没人注意她们,忙都跟沈宜之讲了。
“娱乐圈很危险的,我之前见过一个新人被灌醉了带走,不过苏总说那个新人是自愿,可是……”宁稚觉得这样很不好。
“总之这么乱,你要有防范意识,而且,你酒意上来以后……”宁稚斟酌着用词,好一会儿才含蓄地说:“非常吸引人。”
要是被坏人盯上怎么办,她是比较有地位,可万一遇上那种不顾后果的人呢?
沈宜之听到她最后半句话,说不上是羞是囧,只尽量平静地说:“我知道了,你别讲了。”
她显然不想提,宁稚这次感觉到了。
她沉默了几秒,低头看到自己握着沈宜之的手臂,她松开了,垂下了手。
她突然意识到,她是不是越界了,仔细一想,她近期确实越来越跟沈宜之走得近,也越来越随意了。
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拇指,她点头:“好吧。”过了几秒钟,她还是没忍住,“下次去酒局,要记得带助理,带机灵点的,能挡酒的。”
语速很快,话音在最后几秒骤然截断,随即,她笑了笑:“好困啊,我要去睡觉了,你的车子躺不下,我去我自己的车里了,你也快回去吧。”
她说着打了个哈欠,眼尾染上了一圈红,水光微闪,不知道是困的,还是别的什么。
她说完,加快了步子,周围还是有好多人,大家都在整理道具,收拾各种拍摄用的机器,平城的戏份暂告一段落,明天就要去别的城市拍了。
换环境总能让人有所期待,大家都挺高兴的,收拾机器时也说说笑笑。
宁稚却充耳不闻,她走得有些快,但没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拉住了。
宁稚回过头,她觉得自己的面部像被无限放大,僵硬不自然,连挤个笑容都好艰难,但她还是弯了弯唇角,若无其事。
“怎么了?”她问道。
沈宜之望着她,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不习惯。”
她不习惯自己这样子,之前梅兰、宁稚都说过喜欢一个人,是会失控的,她不赞同,每个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不一样。
她更习惯于理智的形式,对她好,关心她,在她需要时第一时间到她的身边去,这样的方式不行吗?
她一直这样认为,直到昨天,她意识是清醒的,甚至比平时更清醒,可是大脑却像分割成了两个,一方说不应该这样,另一方却全然不顾,刻意地显出醉态,露出平时没有的模样,想要宁稚露出从前那样炽烈执着的眼神。
她像走在悬崖上的钢丝上,摇摇晃晃的,却又沉迷。
她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像是把自己从身体里剥离了出来,行为举止都不再受自己控制了。
她不习惯,也十分慌张。
但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问题,跟宁稚没有关系。
宁稚不太能理解她说的不习惯是什么意思,可是沈宜之主动留她,她就走不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