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茵行动不方便,宋父出门买菜前,特地给她开了电视机。
切了几个频道,电视上不知怎地又开始重播《排球女将》。
那是宋茵小时候一度最喜欢的电视剧,放下遥控,她开始认真听宋母的数落。
“…好在没有骨折骨裂,不然要是留下什么后遗症,你一辈子就完了。”宋母把剥好的橘子递到她手里,抬头瞪了她一眼。
“这不是意外吗…”宋茵低头含了一瓣,声音含混,“我下次会注意的。”
“哪次不这么说?”宋母越说越气,把水果刀扔回盘子里,“你说说,妈妈带你看了多少家医院,又是针灸又是按摩,不就指望把这伤除了根,你倒好了,刚有点效果,又扭伤了。”
宋茵赶紧递上一半橘子,试图抚平她的怒气。
“不想吃。”宋母气呼呼挥开。
宋茵垂眸,含在嘴巴里的橘子很酸,舌尖抵到上颚,余味带点涩。
她不是不注意,她当然想好好养伤,可天底下的事哪里能处处尽如人愿?
大跳刚落稳时,她的脚虽然惯性扭了一下,却并没有那么严重,放在平日练习,停下来冰敷几分钟,按摩擦药养一会也就是了,可那是在台上,她不能停。
宋茵是越过一众前辈们入选进的青年舞团。她年纪小,资历浅,只能比别人更勤奋更努力。
更何况,这次崇文演出本就是团里领导钦点她的名字,实习期还没结束,她若是跳砸了,合同指不定就签不上了。
宋茵的黑发凌乱地扎了个丸子在脑后,眼睫安静地半掩,头微低,唇色发白抿着,藏不住的低落。
到底是亲生的女儿,哪能不心疼。
宋母张了张口,心中酸涩,也不忍再说,匆匆忙转身擦掉眼角渗出的一点水迹,迈进厨房。
“妈妈去给你盛汤。”
电视里正播到小鹿纯子脚跟腱受伤,深夜做噩梦,她神情惊恐,被宣告再也不能打排球的那一段。
“趁热喝。”宋母递来小碗。
宋茵从电视上移开视线。
宋母炖的是牛骨汤,熬得很浓,补钙。
“小心别烫着。”
碗沿有些烫,还冒着热气,汤里零星飘着几颗枸杞和红枣。
宋茵不爱吃这些腥味重的东西,硬着头皮吃药一样一勺一勺咽下去。
宋母抬着空碗回厨房时,忽地听见宋茵在背后轻飘飘问了一句。
“妈妈…”
“如果我真的不能再跳舞,会怎么样?”
宋母瞬间回头。
“别说这些丧气话。”
见女儿垂着头不开口,宋母叹一口气,放下碗坐到一边,语重心长劝她。
“从小哪个舞蹈老师不夸你有天赋,咱们一家子搬来京州,还不就希望你出人头地?”
“茵茵,脚扭伤了还能看,就这样想着不跳了,你练了那么多年,流了这么些汗,你甘心吗?”
正说着,门锁转了两圈,宋父买菜回来了。
宋父个子纤瘦挺拔,戴副金边眼睛,即便手里拎着菜篮子,也一点儿不影响他风度翩翩的白面书生形象。
一进门,瞧见母女俩间的气氛,轻声笑起来,“说什么呢,这么严肃?”
“都不知道你整天有什么好乐的,做饭去!”宋母别他一眼。
“好好好…”宋父嘴里应着,却没急着动,先从菜篮子里抽出一根冰糖葫芦,笑盈盈递给宋茵。
“回来的路上看到有人卖,咱们女儿不是最爱吃这个。”
宋茵接过,握紧在手里,面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谢谢爸爸。”
“宋行知!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明知道这些糖分高的东西吃了长脂肪!你是不是就想让茵茵伤养好之后吃成个大胖子!”
“就吃一次,胖不了…”宋父回着,赶紧拎着菜篮子闪进厨房。
“今天给咱们茵茵做她最爱吃的宫保鸡丁!”他扬声来了最后一句。
家里住了几天,宋母开始催着回学校了。
天天按摩针灸吃药,扭伤处其实已经消肿了,只是行动起来还不大方便,想要练习更是不可能。
家里有个小房间,是安上了镜子铺了软垫专门给宋茵跳舞的。
宋茵靠着镜子坐了一清早,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有些害怕回学校去。
家里的格局是三室一厅一厨一卫,因为地段好,在三环附近,买房时候不仅卖掉了老家的旧宅,还几乎搭上了宋父宋母大半辈子的积蓄。
宋父的一大堆书又是塞床下,又是放衣柜,才让出原本的书房,给宋茵改做了练习室。
他们的付出远不止这些。
宋父从前在江州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教授,辞掉工作陪着来了京州,如今呆在一家辅导机构做辅导老师,一腔学问满腹经纶只能用来指导高中生写议论文。
宋母换了家新的会计师事务所供职,工资待遇不到在江州的三分之二,加班熬夜不说,事务所大,她能力强,老有人爱使小绊子,工作总不顺心。
宋茵心里都一清二楚,她是独生女,这个家的未来,都放在她肩上。
她不能没有出息。
十六楼的光线很好,宋茵睁开眼睛,迎光朝窗边看去。
宋父在那搭了张桌子,陈列着她历年拿到的奖杯。从五岁起,按时间顺序摆放好。桌子小,已经快要挤不下了。
在最前头放着的那一座,是她新拿下的流萤杯金奖。
阳光带着暖意打到那舞姿优美的小金人上,金光折射到屋里,又借着镜子,充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宋茵扶着地面,缓缓站起来,唰一声拉上了窗帘。
“茵茵,”宋父在客厅唤她一声,“快出来,你的小朋友来了。”
来人是晋薇,宋茵室友,她的闺蜜。
晋薇个头比宋茵还要稍高一些,很高挑,四肢纤瘦,五官明丽干净,桃花眼,鼻梁挺直,也是个美人。
几天不见,她的黑直发剪到了及肩,和宋茵差不多的长度,两人站在一处活像对姐妹花。
在家里闷了几天,再见到好友,宋茵鼻子都有点酸了。
“大薇…”
晋薇赶紧抱抱她,宋茵才把泪眼忍了下去。
“今天没课,刚好来接你回学校。”晋薇拍拍她的脑袋。
正说着,宋母拿了卧室收好的背包出来。
“我就简单收了几瓶洗脸擦脸的,多保养,衣服学校应该还有,下星期妈妈来接你,把脏衣服都收回来…”
宋母边走边说,抬头便见坐在客厅里的晋薇。
愣了一刻,笑起来,“薇薇来啦。”
“阿姨。”晋薇站起来打招呼。
“哪用这么客气,”宋父端着切好的水果放到茶几,“你跟茵茵这么好,来这就当自己家一样。”
宋茵心里有事,水果到底没吃。
宋父背着她,一直把她们送到小区外。
宋茵才跳到地面,又听宋父气喘吁吁道,“包有点重,茵茵脚又不方便,不如我直接把你们送到学校去好了。”
“不用送,叔叔,打个车不碍事的。”
晋薇才拒绝,恰巧便有出租车在面前停稳。
她把黑白格衬衫在腰前打个结,一手拎着包,纤细的手臂轻松便把宋茵抱起来放进后座里。
小姑娘力气还挺大…
宋父有点被震到了,擦擦头上的汗,好歹放下了心。
“那谢谢你了,薇薇。”
“这点小事,不用的。”
车越开越远,宋父还站在原地目送她们离开,宋茵收回脑袋,精神有些恹恹的。
“脚还疼吗?”
“不大疼了,”宋茵摇头,“就是踩着地还有点儿。”
“我看看。”
晋薇抬起她的脚腕,拆开绷带仔细看了看,又重新缠上,“我家里有个认识的德国骨科医生,给许多运动员动过修复手术,改天介绍给你过去看看,说不定能有办法。”
宋茵回神,点头。
出租车里又闷又热,开了窗空气又差,晋薇气管不大好,咳了两声,宋茵摇上窗子,递给她一张湿巾擦汗。
晋薇家里条件不一般,父亲是企业家,母亲是知名音乐教授。平日进出随时有司机接送,今天为了陪她受罪了。
宋茵心里有些闷,坐不住,干脆抱着一盒湿巾躺下来,枕在晋薇腿上。
父母都不在,她才问出口来。
“大薇。”
“嗯?”
“爱莲说还在排吗?”
晋薇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和她预想的一样,可一颗发沉的心还是瞬间掉进了谷底。
爱莲说是京州组织峰会开场表演的舞蹈之一,也是这次京州舞院唯一被挑中的曲目。这么重要的舞,她知道,学校不可能停下进度等着她。
“新换的领舞是郁静琪吗?”
“不是。”晋薇摇头,缓缓道,“是我。”
“还好…”
宋茵心下松了一口气,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
如果是晋薇顶替了她的位子,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受。
回到宿舍正是午休时间,一进门,汤晓君抱着电脑坐在宋茵的位子上吃零食,面前桌子上吐了一堆瓜子皮,对床的卢佳思躺着敷面膜。
寝室是四人间,只有晋薇和宋茵的关系相较亲近。
汤晓君瞧着宋茵回来还挺惊讶。
“茵茵,伤养好了?”汤晓君余光最先发现宋茵进门。
瞄到后面跟着的晋薇,她赶紧把桌子上一堆瓜子皮扫进了垃圾桶,抱着电脑站起身来。
“恩,好的差不多了。”
“我听她们说伤得还挺严重的,领舞都换了,我还以为…”
汤晓君的性子大大咧咧,说话有时候不爱经脑子,若不是路上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宋茵说不得还要心塞一阵子。
卢佳思闻见声音,撕掉面膜从上床蚊帐里探出身,“茵茵,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在家里也闷。”
宋茵抽出两张湿巾,桌子干干净净擦了一遍,将宋母收拾的瓶瓶罐罐整齐摆在书桌格子里,又打开一次性塑料盒,把宋父切好的水果拿出来。
天热,水果是冰镇的,还带着凉意,吃起来很舒服。
宋父买的冰糖葫芦跟水果盒子放在一起,带着凉意,半点没化。
宋茵小心把冰糖葫芦插·进细口杯里,看着心情舒畅,这才转身把水果分给大家。
“我就不要了,今早吃了块蛋糕还没消化…”卢佳思摆摆手,探回蚊帐。
汤晓君坐回下床往上翻了个白眼,干脆一整盒接过来。
她最看不惯卢佳思这一点,节食还偏不肯承认,今天吃了鸡翅明天吃了蛋糕,生怕别人比她瘦。
“还好你回来了,茵茵,”汤晓君边吃,边囫囵道,“气死人了,最近莫老师总夸郁静琪,还让她做示范…”
宋茵和郁静琪是班上被专业课老师最频繁提到的两个名字。
宋茵天赋最高,底子扎实,肯下功夫,是现如今古典舞系本科生里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郁静琪则是艺术世家出生,学校里好几个领导都曾经是她爷爷的学生,老师们多半认识她,在同学间也拥趸者众多。
人缘好,但偏偏和宋茵不对付。
“茵茵,你睡我的床,我帮你把东西搬下来。”晋薇出声打断。
宋茵正好不想听,乖巧地应一声,一瘸一拐跳到床边接东西。
宋茵其实鲜少会跟人结什么仇怨。她的性子遗传了宋父的温柔和煦,待人宽和,从不跟人争吵脸红,不说所有人都喜欢她,至少除去学业方面的竞争,是没有多少人对她有恶感的。
晋薇又和所有人都不太一样。她半路出家学舞蹈,柔韧强天赋高。
可她对舞蹈的感情远不如其他人来得深刻,同学们抢破头的上升名额,专业老师的爱重,对她来说全都可有可无。云淡风轻,仿佛随时能抽身放弃。
老师们最不喜欢她这性子,偏偏她学什么都快。
“枕头就不换了。”晋薇递过被子,冲她眨眨眼。
宋茵的枕头有股奶香味,靠着比较好睡。
每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一种辜负。
宋茵恢复作息,重新换上黑色练功服,扎紧马尾洗脸。
摸着黑,牛奶味的洗面奶很好闻。
她动作很轻,只有上床的晋薇稍微听到了些声响,爬起床跟着下来。
“不睡了吗?”
“陪你去。”
宋茵走路不方便。
晋薇的答案很短,对着镜子从额前把长发往后撩起来扎上,开始刷牙。
“你真好。”宋茵美滋滋帮她接了漱口水。
外头的天才蒙蒙亮,田径场上隐约看见有几人在跑步。
早上的空气最好,宋茵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一向起得早,练功房里大概还没几个人,这样想着,抵达练功房时却吃了一惊。
平日里和郁静琪要好的几人齐齐坐在一排压腿,脑袋凑一起,主角俨然在最中,横举着手机在看什么。
听见宋茵和晋薇换鞋的声响,目光移过来一瞬,又重新回到手机上。
时隔几天回来练早功,宋茵只能先开开软度压压腿,谁知那边悉悉邃邃的声音一直闹个不停。
宋茵渐渐听出个大概。
她们在看的是崇文和国外知名大学的足球队友谊赛,因为比赛有时差,特地起了个大早聚到练功房。
宋茵只觉得有些稀奇,平时也不见她们多关注足球,今天居然能齐齐起这么早看球赛…
有什么好看的?
宋茵移开视线下腰,额头紧紧贴上压平的右腿,又听一声惊呼传来。
“倒钩!陆嘉禾好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