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捻酸
个把时辰之后,敏君重头换了浅粉梅兰竹纹印花褙子。下面系着白罗裙,头上戴了一朵烟雾一般的茜红纱花,数支珍珠簪,一溜指头宽的扁金发缀,打理得十分整肃秀气。她走到孟氏的屋子里,抬头就看到重头换了一身的衣衫。淡紫洒绣百花穿蝶紧褃细罗衫,藕紫色百褶长裙,头上戴着两朵红绒花,数支嵌玉金钗,虽然不算十分华贵,但比之先前的素净,已然是极妥当了。
孟氏将她们两个打量了一番,看着都算颜色鲜亮却不显得喜气,心里也舒坦了几分,当下点了点头,便道:“这般也妥当了。”说完这句话,她伸手招来了一个丫鬟,吩咐了几句,方才转头又与敏君繁君道:“今儿只怕比平日要耽搁一些时辰,你们且吃一点糕点垫垫肚子,旁的话。等着尚宁过来与老太太、太太拜见了,回来再说吧。”
繁君听得这话,手指头微微颤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话,却终究说不出来,只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敏君看到她低下头时那复杂的神情变化,想到昨日孟氏唇角带着冷笑,所说的那些话,心里暗暗有些感叹,却又说不得什么:毕竟,这碧痕、尚宁比之自己与孟氏,怎么都更亲近更有血脉至亲的依恋,她们就算再好,那也是不一样的。
就像是现代的继母与前妻的孩子,哪怕那继母再好,在前妻的孩子面前,那贤惠慈善也总会变成晚娘脸,让人透不过气来。这种先天的情感上的东西,有些时候,现实与示好能够扭转回来,但有些时候,却是怎么都无法变动的。
因此,哪怕不是十分认同孟氏的理念,但敏君细细思虑之后,到底只能认一句话老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在这古代,可不同与现代。身为女子的社会限制形形色色,不一而同,有些明的,有些暗的,多的是折腾人的法子,比不得现代,哪怕名声狼狈不堪,大不了远走他乡,独自生活。
敏君正是思虑万千,外头已经有丫鬟通报:“宁少爷来了。”敏君与繁君都站起身来,看着徐尚宁耷拉着脸,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颇有些厌烦无聊的神情,她们都抿了抿唇角,心中各有思量。
“尚宁既是来了,就随着我们过来,一并去拜见老太太、太太。”孟氏扫视了徐尚宁一眼,看着他穿着宝蓝落花流水纹的杭绸衫袍,腰上系着嵌宝缠丝带,一个淡红荷包,一枚碧玉佩。脚下踏着螺纹绣花皂鞋,瞧这还算妥当,便点了点头,随口说了两句话,便扶着小丫头的手,一径先抬步走了。
那徐尚宁想不得孟氏如此轻慢自己,只是淡淡招呼两句,便仿佛看不见自己一般,自顾自走了。他有心想要发泄几句,想起之前碧痕死命说的那些话,再记起当初在寺院里吃的那些苦,到底不敢说什么,只是咬着牙踹了地面几脚,愤愤然随着孟氏走去。
繁君看着他这么个模样,慌得几步赶上前去,想要劝两句,但看到那暴虐的神色,却又不敢说,生怕徐尚宁直接爆发出来,这外头的仆役众多,若是瞧见了,这碧痕与尚宁的处境必定越发得艰难。可要是不说些什么,将他脸上的那些神情消下去,到了老太太、太太那里还这么个模样,那可怎生是好?
徐尚宁脸色越发不好,繁君脸上越发得紧张,敏君用眼角瞧见这些,摇了摇头,对徐尚宁的行事性情颇有些了解的她。没兴趣对这么个显见着的不安分的莽撞人说什么,径直快走了两步,离着徐尚宁更远了几分。毕竟,这徐尚宁若是不改了那脾气性子,哪怕自己或者繁君说什么,做了什么事,真真将今儿的事情折腾过去了,以后天长日久的,哪里能日日为着一个徐尚宁奔波来回?指不定哪天就闹出什么乱子来。这样,还不如省事些,早些让他闹出来,许是事情还少一些呢。
敏君这么想着,脚下也不停顿,不知不觉间,就是随着孟氏到了老太太王氏的屋子里。外头的丫鬟看着三房一家人过来了,想了一想,忙就是通禀:“三奶奶、三姑娘、四姑娘并四少爷来了。”按着礼数,徐尚宁原该是在敏君之上的,但因为他初来乍到的,便落在后头,更醒目一些。
徐尚宁浑然不晓得这些事情,但以往他都是在前头的,偏生这次却落在后头。原本就不甚舒服的他,脸色越发得骇人,当下一撩袍子,便不管不顾,竟是要冲上来的样子。繁君死死盯着他的,只稍有异动,忙就是赶上前去拉扯住他的衣袖,凑到他的耳边压着声音道:“哥哥,难道你忘了寺庙里头的日子不成!”
这话就如同一瓢冷水当头洒下,徐尚宁立时僵住了。他并非是愚笨到了极点的人,只是自有宠溺太过。凡事都不管不顾从不细想,又没毅力,方才显得不堪。这时候被繁君一句话点醒回来,立时没了先前的嚣张与不逊。
孟氏将这些看在眼中,冷笑在心,面上却还是带着温煦的笑容,柔声细语道:“尚宁、敏君、繁君,你们三个还不快些过来,全猴在那里做什么?老太太、太太还在里头等着呢。”
敏君与繁君两个听了,忙就是应了,尚宁没说话,也随着一并到了内室,行了礼安生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头。他只觉自己倒霉丧气,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可那边的老太太王氏、大太太朱氏打量了他一番,脸色都不大好。
“这就是你教养出来的孩子?”老太太先开口说话了,她虽然不大喜欢三房的孙子徐允谦,但比之朱氏的嫌弃却好了太多,顶多也算不大熟稔所产生的距离与陌生罢了:“我先前瞧着两个曾孙女儿,行事有度,说话也不差,还觉得你教养的不错。可这儿又是怎么回事?”
孟氏听闻这话,忙就是站起身来,待得老太太说完了,方才低着头道:“是孙媳妇平素太过宠溺,不曾教好孩子,还请老太太责罚。”
那老太太看着她这样,又瞧瞧早已坐满了的大房二房的孙媳妇并曾孙女,她到底没朱氏的性子,看着孟氏低头伏小的样子,虽然不满意,但还是与她一点体面,不曾再说个什么,只说了一句:“日后要严加管教,不可轻易宽松了去。不然,这外头的人瞧见了,说出来也不是什么体面事。”便不再提这个庶出的曾孙如何。自扭过头,与一边的丫鬟说了两句话,赐了些膳食东西,就秉着眼不见为净的心思,一准将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
朱氏在这上头自觉失了脸面,看向孟氏的眼神不好且不必说,便是尚宁这个她先前折腾回来的孙子,她瞧着也没了先前与他撑腰的心思,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立时冷言冷语起来:“老太太的话,你们要记得清楚,我也不说什么,只是日后再有什么事情闹出来,就别怪我这做婆婆,做祖母的,不与你们脸面。”
“太太,宁哥儿方才回府,先前那些事情,您也是晓得的,日后在您的下,自然是都妥当的。”二房的西门氏本是个好事儿赶紧上来掐尖,歹事半点也不愿沾身的人,今日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陪着笑脸,与孟氏说了两句好话儿。
这事儿一出来,不说人人诧异,这满屋子里额人也都是愣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当下各自面面相觑了一会,那秦氏心想着西门氏惯会掐尖要强卖乖卖巧的人,自然是有什么好处,方才凑上来的,当下心念一转,也是随着上去说好话:“是啊,太太,这孩子尚小,自然有的的,俗语道强将低下无弱兵,您只需略略一抬手,甭说一个哥儿,就算十个八个也是调理得妥妥当当。”
朱氏看着自己手下的两个得意儿媳妇都是拿话叉开来,心里虽然不舒服,但转念一想,倒也暂且将这些事情放下来,毕竟,三房这个孙子还是自己使人弄出来的,若说的太过,倒也显得自己没事儿寻事,想到这里,她咳嗽了一声,只将耷拉着的眼皮子略略抬起一点子,淡淡道:“也罢了,瞧着你平日也不是那等谨慎乖巧的,行事略有差池,倒也在情理之中,但咱们徐家可不是寻常人家,你仔细思量一下,莫要坏了规矩。”
孟氏在一侧看得西门氏与秦氏两三句话,就让朱氏将事情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心里头虽是松了一口气,但少不得生出几分委屈与难堪来:自己也不是那等眼皮子浅不会说话理事的人,只是出身差了一点,为何朱氏便这般作践自个?
那秦氏与西门氏,除却出身之外,有几分比自己好的?只不过嫁的人是朱氏心疼的儿子,出身略高罢了,论管家理事的本事,谁高谁低,还说不准呢!思及此处,孟氏差点就是滴下泪来。只是,她是个能忍的,哪怕心里再是难受,也只低头做小,并不说什么顶撞的话。
朱氏看得她这样,又说了几句话,说些世情道理等东西后,看着无事,也就打发众人各自离去了。
今日的事情算是妥当了,孟氏带着尚宁、敏君并繁君退了出去,还不曾放松下来,一侧的西门氏已经迎了上来,笑着道:“弟妹倒是瞒着我们好苦。”话语之中,竟透着几分艳羡的酸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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