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扬警惕四顾,周身景象忽然一换,他已置身于八百里瀚海大漠。
正待打量四周,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呼救声。
是师兄们的声音!
周扬撒腿奔去,只见廖成、陆实、赵非、孙庆,正在流沙中苦苦挣扎。
几息之间,四人就被流沙吞噬的剩下上半身。
见到周扬到来,四人高声呼喊:“小师弟,小师弟,快救我们!”
大漠中失散的几位师兄,竟在此现身。
眼见几人身陷流沙,即将遭遇不测,大声朝着自己求救。
此情此景,周扬哪能迟疑。
当即飞奔靠近,却不料一脚踩空,整个人也陷入了流沙之中。
身体极速坠落,流沙如同洪水将五人慢慢吞噬,饶是周扬想起来这是幻阵之效,仍然心生惊惧。
这幻阵真实无比,周扬能看到身边师兄们的恐惧神情和绝望挣扎,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灼人热浪,也能感受到流沙在自己身体四周流动陷沉。
正在绝望之间,他脑海中灵光乍现:“既然是幻境,那么流沙是假的,师兄们自然也是假的,一切都只是虚幻而已!”
虚幻之外,俱为真实。
“二!师!兄!”周扬厉声高喝。
这句呼喊他鼓荡全身气机发出,且融入了太极之势,声如九天雷鸣,穿透重重迷雾。
幻阵外的老道掐指一算,脸色微变,喃喃道:“到没想到这个变数。”
他此前算出龙卷风来袭,又暗中操作使得师兄弟七人失散,打算独擒周扬,却没算到徐厚心系周扬安危,一直紧跟周扬身畔。
正在迷雾中苦苦寻觅的徐厚脸色一喜:“小师弟!”
忙从黑暗中寻声而去,却撞到了一个身体,两人同时跌倒,身体竟然往下坠落!
周扬冷汗骤冒,惊悚之下一手揪住徐厚,一手挥剑狠刺。
“锃锃锃!”长剑钉入石壁,精铁利刃与山石剧烈摩擦划出点点火花,但坠落之势总算收住。
借助刚才溅起的火花,两人这才看清身体挂在峭壁上,身下就是黑漆漆的幽深崖底。
周扬一手抓着钉入石壁的剑柄,一手揪着徐厚。
“叮!”徐厚紧随其后,举剑刺入石壁中,稳住身体。
“小师弟,你松开我。”
周扬缓缓松开他手臂,在身边石壁上摸索到小块碎石,往下丢入。
“咚!”碎石砸入地面的声音很快传来。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还好,这崖底不深。
周扬以足抵壁,拔出钉入石壁的长剑,借力弹起,跃上了悬崖。
随后解下外衫,救起徐厚。
重新回到地面,迷雾仍未散去。
抬头望天,一轮弯月自云层中若隐若现,淡淡银辉洒泻山谷。
迷雾与月辉融合,四周景物勉强可看清轮廓,两人这才发现置身一条极其幽深狭窄的山谷中,西侧是光秃秃高耸而起的碎石峭壁,东侧是悬崖石林,沟壑遍布,稍有不慎便会跌入洞穴,山谷深处幽幽暗暗如同巨兽之口。
两人不作迟疑,转身往山谷外奔去。
只是方一迈步,乌云遮弯,银辉顿失,迷雾又起,四周重新陷入黑暗。
“可恨!到底是哪个鼠辈,竟敢暗算我们武当弟子!”
周扬怒口大骂。
徐厚亦是愤然:“不错,此人藏头缩尾,定是人人不齿的卑鄙之徒!”
周扬略一沉吟,想通关节,席地而坐。
“二师兄,劳你帮我护法。”
“小师弟是要就地悟道?”徐厚眼神一亮,随手往身后一摸,顿时有些失落,自己的书囊未带。
“好!”他果断点头,扶剑而立,为之护法。
他得周扬解除心结,又知晓周扬女子之身的秘密,心中震惊愕然之余,又自觉与周扬更加亲近。
以往他对周扬,是师兄对师弟的爱护,是求道者对得道者的敬慕。如今两人之间多了一层秘密,他隐隐感觉到内心多了一种想要守护的意念。
守护着小师弟的秘密,守护着小师弟惊才艳艳的天资,守护着小师弟为这个世间做出的种种奇绝创举。
就像是守护着自己的道。
周扬沉入心神,一动不动,整个人与夜色融为一体。
既然迷雾可以扰乱心思、动摇神智、惑乱视听,那只能说明自己武道之心不够坚定,神智有缺才会被人钻了空子。
为何师傅师娘会出现?为何慕容羽这个贱人的几句话就能令得自己狂怒?为什么明知师兄们身陷流沙是陷阱自己还会奋不顾身?
这就是我道心之缺陷吗?
不,不对,这是真情流露,是人间正道。
此人以我所看重之情义扰我心智,是可忍孰不可忍。
乱我心者,吾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一次是师傅师娘,第二次是失散的师兄。
师傅师娘是自己感激和敬重的人,师兄是自己在乎的人,慕容羽是自己仇恨的人。
那第三次会是谁?蓦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施法之人的恶毒用意。
他要动摇我心,以我最在乎的人和事,来击倒我。
倘若真被他得逞,也许不等我见到幕后真凶,就会心智崩溃而亡。
嘶!周扬暗吸一口冷气!
心中对幕后之人的杀意更加浓烈。
只是,浓烈到极致之后,反而感觉不到。一切杀意尽化虚无,永灭亦永存。
似乎,只有我的太极之“势”才无惧于这些迷雾幻境,只是我只领悟出一种势,只能自保,不足以击溃幕后凶手。
哼!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想要动摇我心,那我便破你道心!
在不断地锤问和自省中,周扬渐渐有所明悟。
大道万千,不及红尘滚滚。
人间百态,尽在红尘求存。
有人执迷贪嗔怒,有人身陷爱恨仇,有人卑鄙无耻,有人正大光明,有人阴险狡诈,有人赤子之心……
有人看似无欲无求,其实无欲无求何尝不是一种执念?
只要是人,就难以逃脱滚滚红尘的锤炼。
这世间万物,逃不过一个情字。
亲情、爱情、友情、仇恨之情、嫉妒之情、杀心之情、贪婪之情、卑鄙之情、无耻之情、冷漠之情、慈悲之情、磊落之情、纠结之情……凡此种种,皆为人之情。
即便是少林和尚、密宗大师,不也为了彼此的正邪之争打的你死你活吗?这也是情,传承之情,香火之情,不过都是执迷于正邪之分的私情罢了。
但凡是人,皆逃不脱情之网、情之掌。
是人,就有心,有心,就有情,痴心是心,狼心狗肺也是心,真情是情,冷漠决绝也是情。
身入滚滚红尘,磨炼我心,尽问世间之情,通达我意。
红尘炼心,练我无坚不摧的道心;
世间之情,磨我天生有情的人心。
我以红尘炼心,我以有情触情,问一问,这天下人,你心中之情,何为其然也?
周扬悄然睁开眼睛,黑暗中,亮若灿星。
他的“势”成了。
“藏头露尾的鼠辈,滚出来?”
周扬鼓荡全身气机,破口大骂。声如利剑,刺入无尽迷雾,传出谷外。
“有胆子陷害,没胆子露脸吗?”
“小人!垃圾!无耻之徒!只配藏身黑暗的蛇鼠!污秽不堪的蛆虫!”
“有胆做,没胆认,你就是个只配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的软蛋,就连地底的蟑螂也比你光明正大!”
“你以为区区迷雾就能困住小爷吗?你个无胆鼠辈!”
“有朝一日让我逮到,定将你沉入粪坑,万年不得出头!”
小道童听到这一声声骂语,顿时心惊胆战,不由地扭头偷看自己师傅。
老道仍是一副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只是心中气怒交加:“小子,等老道捉住了你,定叫你尝遍我道门手段!”
大袖飘飘的道袍无风自动,手中阵旗连连变换,浓郁磅礴的气机喷薄而出,迷雾竟然变成粘稠的黑色。
周扬再度身陷幻境。
他这次没敢乱动,站立原地,警惕打量四周。
“师弟……”
竟是楚馨宁的声音传了出来。
“师姐!”
周扬心神顿时失守,哪怕明知这声音是虚幻的,可还是忍不住震动。
楚馨宁一袭白裙,从迷雾中走来,绝美的脸上满是悲戚,眼中涌满泪水,她看着周扬,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边。
声音如泣如诉:“师弟,你放过我罢,我们,是不可能的……”
“不,师姐,我不会放手,我决不会放手的……”
周扬看着楚馨宁哀怨凄婉的神情,缓缓地伸出了手。
身处迷阵之外的老道骤然有些心悸。
他眼前一阵恍惚,竟然忆及了诸多往事。
“无痕,我道门人才凋零,如今传至一百七十一代,竟只剩下你一个弟子……为师大限已至,你天资卓绝,今日便将掌门之位传与你。”
自己是个孤儿,是师傅一手抚养自己长大,本以为岁月静好,能常伴师傅跟前孝敬,却不料只是一次寻常比武后,师傅就一病不起。
“无痕,这是本门不传之秘《太初浩然经》,只有历代掌门才可以修炼,为师无能,至今未能窥得门径,唯有寄望于你……”
“师傅,是谁伤了你,你告诉徒儿,徒儿要为你报仇!”
“痴儿,师傅是心有郁结,与人无干,你只要继承本门遗志,将我道门发扬光大,师傅就死而瞑目了。”
……
“滚滚滚,如今你道门一个弟子也无,如何能称之为门派,此次诸派会武,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牛鼻子老道,你道门早就不存在了,你怎么还不死心,就算你收了个童子又如何,没有弟子继承门派秘传,那就是断了传承,况且你们这群臭道士神神叨叨,早该灭了!”
“无痕,你一人再强又如何,你没有弟子,没有香火,断了传承,你就算把我们都杀了,你道门还是要灭!”
“无痕,你有本事就把我们都杀了,我们大不了一死,你道门却是更加为诸派不齿,你休想得到我们承认!”
“阿弥陀佛,无痕子,前事种种,尽归尘土,事不可为,何必自寻烦恼,你道门人才凋零,只你一人实在独门难支,退去罢,莫要自误!”
师傅去世的时候,自己才不过十五岁,如今已是七十有六。
起初三十年,四海奔走,寻求诸派认可,却如同丧家之犬,惶惶遭驱;
其后三十年,山中苦修,寻求天地大道,太初浩然经仅仅入了个门。
六十年走访收徒,无一人有资质继承《天地浩然经》,只得一个童子,还是懵懵懂懂未开窍;
一生飘零,一生碌碌,穷首皓发,一事无成!
想及此,忽然悲从心来。
难道我道门,真要就此断了传承?
难道我穷尽一生,也无法挽救灭门败局?
难道师尊临终前的殷殷嘱托,竟要毁于我手?
哀莫大于心死。
老道无痕子忽然身形踉跄,面如死灰。
他五岁修道至今已有七十余年,道心早已坚不可摧。
这些前尘往事,他也多年未曾忆及,如今一念之下,顿时思如潮涌,往事如潮,岁月如刀,道心竟被这些回忆狠狠击中,出现了一丝裂痕。
小道童不解地喊道:“师傅,你怎么了?”
老道浑然不觉,只是陷身回忆之中,目有死志。
六十年努力,到头来一场空也!
人生又能有几个六十年?
不如去也……
不如去也!
老道举起手掌,朝着自己眉心缓缓拍去。
小道童惊吓莫名,大声呼喊:“师傅,师傅,你要做什么?”
漆黑浓稠的迷雾渐渐散去,夜空中繁星点点,近若可摘,月辉重新洒满山谷。
周扬静静站立,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方才破口大骂,正是要迷惑幕后之人,趁机发动新领悟的势,如今果然奏效。
徐厚护立在旁,一双细目幽幽闪烁,他已经感受到周扬领悟了新的武道,正是因为这种武道,眼前迷雾散尽,头顶星月复现。
这是何等的创举!
他看向身旁发丝飞扬的少年,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丝丝莫名情绪,忍不住发问:“小师弟,你新领悟的武道,是什么?”
周扬盯着散去的迷雾,轻声道:
“红尘炼我心,有情问无情,我新领悟的势,名为:问情。”
以有情之心,问天下有情之人,白驹过隙,一生碌碌,所为何也?
“问情……”徐厚不再说话,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得意味深长。
“无痕子!!!”
远远地,夜空中传来一声苍老的爆喝!
如同晨钟暮鼓,敲响大地。
老道无痕子蓦然醒来,举起的手掌就快要拍中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