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玲兰和霍瑶花已各自拔出野太刀及大锯刀,左右并肩站在习小岩身边。
“你别出手。把体力留着。”霍瑶花微笑说完,与心意相同的川岛玲兰已然越过习小岩上前。习小岩没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们。
三柄断折的矛枪、两面破裂的盾牌与七具倒下的尸体之后,余下八名步兵恐惧逃走。
原本围观的民夫亦逃得光光,心里只想着世上怎会有这般致命的女人?而且是两个!
当两人抹拭着刀锋上的血渍时,习小岩走到她们身后说话。
“是时候分别了。”
在连天炮击声中,习小岩这句话仍是清晰可闻。川岛玲兰和霍瑶花不禁停了抹刀,凝视着他刚毅的脸。
习小岩不必弯下腰,只略一蹲身,长臂就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他用树枝在沙土上画出一幅简单的路线图。
“你们这么绕过去,应该就能避开‘遇真宫’往后山。半山的这里就是‘苍云武场’,武场旁有座宿舍,里面有药库,‘蜕解膏’就收藏在一个上锁的乌木柜子里。这种时候,那儿大概也不会有人看守了。”
习小岩说完瞧着川岛玲兰。川岛玲兰向他点点头,示意记住了。
习小岩看着川岛玲兰美丽而英气的脸。原本刺着他心里的那点悔恨,此刻消失无踪了。假如这次真的要死……死前能够跟她相处这么一段日子,也是不枉。
与川岛玲兰同游以来,习小岩常常想:为什么不是我先认识她呢?那么她不会因为邢猎也成为巫丹的敌人,而我们……
但习小岩明白,这种想法是无聊的。不是因为邢猎,他跟川岛玲兰根本就不会相遇。一切都是命。
正如他命定是个巫丹弟子一样。
这时习小岩发现,霍瑶花正在热切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有些闪烁。
“你不必多想。”习小岩说:“这不是属于你的战斗,你跟着她去拿药就好了。”他笑一笑,又说:“去见邢猎,不是你从一开始就最想做的事情吗?”
不等霍瑶花回应,习小岩又向川岛玲兰一说:“带她去见邢猎,这就是我指引你取‘蜕解膏’的代价。”
川岛玲兰看了看霍瑶花,然后朝习小岩点头答应。
“告诉邢猎,要把伤治好。回头我就会来找他,然后堂堂正正地把他击败。”
习小岩说完,抛去手上的树枝,扯掉身上披风,露出那一身已多处磨损发白的巫丹黑衣,朝着战场的方向走去。
两个女人从后注视他。
霍瑶花看着习小岩离开的背影,一然想起在荆州城那个早春的寒夜,于黑暗的街道上,他为了保护她而挺身拔刀的情景。
“不要死!”
霍瑶花情不自禁呼叫。
习小岩没有因为这句话停顿下来,仍然向前走。
然而她们都看不见:霍瑶花呼唤之下,习小岩的脸抽紧了一下,继而嘴角掀起来,露出一个欣慰莫名、无畏生死的笑容。
能听到这一句,无憾。
巫丹“遇真宫”号称“黄土城”,从这别号可知其宏伟雄美。当年永乐帝朱棣“靖难”夺嫡,因得位非正,故而下旨大修巫丹道宫,并曾寻访巫丹派祖师张三丰真人,期望以信仰稳定民心,巩固自身的权威。自金顶之巅的铜殿以下,巫丹山各道宫殿宇俱按照皇宫规格修建,尤其最大的“遇真宫”更是气魄恢宏,遥与北京皇城相互辉映。
然而此刻,“遇真宫”正正就被京城远道而来、永乐帝创立的神机营大军猛烈攻击,漫天炮火把数以百计宫室轰得残破零落,恍如一片废墟。
宫墙内中央主楼“真仙殿”仍然稳固矗立于崇台上,殿宇屋瓦到处是被炸破的洞,东南角更遭炮击而起火焚烧,收藏该处的许多巫丹派珍贵典籍与记录卷宗,化为灰烬。
又一枚炮弹击中“真仙殿”,射穿了正前方屋瓦而入,正好打在主殿堂里的真武大帝神像上。按照三丰祖师相貌而塑造的头像,连同左边肩膀被轰炸得粉碎,鎏金碎片犹如烟花炸起在大殿半空,旋又消散落下,空余一尊无头独臂的神像,仍旧孤伶伶地踏着龟蛇一体的玄武神兽,朝着破裂的殿顶高举神剑。
下一刻,炮声渐渐变得疏落。
并不是因为神机营里有谁下令暂缓炮击,而是由于一个更直接的原因:包围在“遇真宫”圆墙外的三面铁炮阵,当中有些大炮已然弹药见底。
要将大量神机铳炮等沉重装备运送上巫丹山,本就行军艰巨,途中又要分配兵力,戒备巫丹剑士借山林地势突袭;此外为了夷平三面树林,神机大军也要分出兵力去指挥民夫的工事,最后还有部分兵将留在山脚下的总营,保卫张永公公及守护后勤物资……楼元胜权衡之下,结果决定只运送约半数的炮弹及火药上山。
这数量的弹药,对付只得轻巧武装的巫丹派武人,本应绰绰有余假如神机营的指挥没有混乱或犯错的话。
楼元胜麾下另一名副将,专实斥候侦察的陈全礼,是名经验丰富的老将,楼将军下令开战后,他就到了“遇真宫”西侧观察战况;当樊宗等七名巫丹突击中军时,陈全礼虽然察觉,但并不以为意,心想以中军帅阵之厚实,加上精锐的亲卫兵,必能应付。
然而直至炮击不断,帅阵却仍没有下达新号令时,陈全礼开始感觉不安,连忙赶回去。
陈全礼到达中央帅阵,赫见楼元胜将军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同时听见前方炮击开始疏落。
马君明惊恐地站在一旁,没有瞧陈全礼一眼。陈全礼看见他,马上明白是怎样一回事。
一向冷静的陈全礼,脸皮瞬间因愤怒而变成紫红。他冲向前狠狠刮了马君明一个耳光,将这本应接替统帅大任的副将打得翻倒,帅阵众人都看呆了。
“停炮!上铳阵!”
陈全礼朝着掌号军官咆哮。
神机铁炮虽然威力无比,但精准有限,不足单独倚仗以尽歼敌兵,尤其面对巫丹这种人数不多但进退迅速的敌人,更只可作压制之用,必须配合较灵活的火铳兵阵,加上刀枪步兵掩护,才能真正发挥神机火器之妙。
在正常状况下,停炮的指令一下,前方将士并不马上停止施炮,每口铁炮会再轰放两发,形成压制;而本来在炮击期间居后的铳兵,就会趁这时机重组,一待炮击真的完结即补上并推进攻击,如此炮击及铳阵变换之间,才没有敌方可乘的空隙。
但现在神机营却没有这样的余裕:许多口铁炮并非按号令主动停火,而是本身弹药耗光了。
那分别,就像一个武者自行收招重整态势,还是气力不继而被迫停歇。
这一点点差别,在战场上足可决定生死胜败。
察觉对方炮击变得零星的一刻,隐藏在“遇真宫”广场壕沟里的巫丹门人,许多眼睛豁然一亮。
就像听见反击的号角。
两百多个巫丹派战士里,最能敏锐捕捉这契机的,正是踞伏在广场战壕东侧的姜烂。
胸膛里积蓄已久的愤恨与苦闷瞬间爆发,姜烂原本蜷曲的身体,一下子像弹簧展开来,跃起之间左臂往上伸探,铁爪的指尖够到壕沟顶缘,运臂发力配合腰身一挺,整个人就轻巧飞上了地面。
虽然说炮击减弱了,仍然有炮弹陆续带着恐怖的啸音,朝“遇真宫”围墙内飞落下来。其中一颗正落在姜烂前方左侧不足三丈外的空地上,强烈威力炸起的爆风,扑面卷至姜烂所在,将他沾染一身的泥尘吹散。
姜烂却连眼晴也没眨一眨,迎受那剧烈的气流,面容犹似在享受温柔的春风。乱发飘扬之间,姜烂朝身后同门发出高亢的呼叫。
“杀!”
数十条身影一一从地下冒出来,仿佛是自地狱归来人间的恶灵,每个浑身上下散发着猛烈的杀气,振起身上尘土,跟随姜烂往前狂奔出去。
轰然炮击声中,他们并非真的听见姜烂的叫声,而是看见他的行动而一同跟着爬上来。
姜烂冒着疏落但仍致命的炮击,直线朝“遇真宫”外奔跑,心里确信自己绝对不会被炸中。
跟在他身后众人亦然。每双眼瞳在烟雾中都亮如星月,充盈着生命的能量,似乎他们的人生就是为了这时刻。
在姜烂的队伍带动下,更多人影从地底壕沟陆续出现。
姜烂领着近八十个同门,迅速越过广场。地上散布着被炸落的砖木瓦砾,石板地也被轰得坑洞处处,已是全无一寸平整之地的崎岖废墟,众武者奔越其上,脚步却异常灵巧敏捷,就似白日下一群鬼魂,沿着高低地面滑行而过。
散在地上的当然不止木石。四处横陈着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死尸,有巫丹弟子,也有惨死在己方炮火下的禁军将士。一些本属三千营的重甲骑兵,身上厚厚铁甲也无法抵受炮弹的威力,甲片遭炸得凹陷扭曲,紧紧包裹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士兵瞪着了无生气的眼珠,愤恨地看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