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剑术又进一层了。”
以东瀛语说这话的是邢猎。他盘膝坐于树根上,一手挽着大船桨,向川岛铃兰示以赞赏的微笑。
川岛铃兰欣喜地笑着,拿起放在地上的长鞘,收回大刀。
过去年与霍瑶花的决战,川岛铃兰惊讶世上竟有这么一个能跟自己相捋的女刀客,这段日子更是潜心苦练,提升自己的阴流剑术。
她过去为了证明自己不输给岛津家男丁,武艺上一直追求刚力勇猛,架式刀法都偏于豪迈直接,但往往神气外露;这大半年来她得到练飞虹、邢猎和圆性的指点,辅之以中土武学的吐纳练气功法,学会了收束自己的气势、在必要时蓄养不发的要诀,本来纯刚的刀招渐渐控制得更精妙,动静收放也更省劲力,用起重型的大刀来,直如有运笔写字的感觉。
女子练武本来就当以精巧柔变、以静制动为擅长;川岛铃兰自小反其道而行,另辟蹊径,走男子刚猛一路而有成,如今再求柔静之功,因为与体质心思适切,练来事半功倍,刀法短短数月之间大有进境。
川岛铃兰虽已在这树底下练刀良久,仍觉得气息充盈顺畅,耐力显然也增进不少。她从腰带内掏出布巾,轻抹脸上的汗珠,神情甚是满足。
“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邢猎说着用船桨撑起身子,从树根站起来。
只见他左肘和右膝处,仍旧缚着布带,站起时脚步有些窒碍。
川岛铃兰听到这句话,原本欢快的表情消失,皱起柳眉瞧着邢猎。
“你……一定会好的。”川岛铃兰安慰他说。
邢猎噘起满满围着浓密髭胡的嘴巴,苦笑不语。与梅心树决战时斜划脸上那道伤疤,今天已经变淡了。
可是更深的伤患却仍然缠绕不去。
经过许久的治理,邢猎从青原山崖堕下受伤的左手和右腿关节,依旧没法复原,看来伤及了内里的筋腱,只要一运劲力就痛得发软。邢猎也曾不加理会,忍着痛楚带伤锻炼平日的武功,结果却令右膝的伤痛更加恶化,阴寒的冬季里甚至要拿拐杖才能走动,只能减少修练,好好休养。
邢猎在大树底下伸了个懒腰,又回复平素笑脸:“练了这么久,你也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说着就拄着船桨走出树林去。
川岛铃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忧心地看着他背影好一会儿,无奈也背起大刀跟随他走去。
邢猎半途伸手折了一根花枝,轻轻在空中比划,正是他跟川岛铃兰都有修习过的阴流剑术招势,心里正在想着该如何再指导川岛铃兰改进技艺。
“你的气劲整合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多练轻灵的步法配合。”他用树枝轻拍自己右腿:“这个得要飞虹先生教你了……”
他说时停下脚步,将枝上一朵开得最盛的红花摘下,抛去了树枝,上前轻轻把花儿插在川岛铃兰鬓上。
“这颜色跟你最相配。衣服也是一样。”
邢猎笑着说,牵起川岛铃兰的手掌又继续走。
川岛铃兰默默地接受那花朵,也默默地听着他说话没有回答。
她无从否认,心底里确是有些快乐。邢猎自从无法练武的这些日子以来,对她就像这样温柔。
大概因为他的心终于有了静下来的时候吧?
可是川岛铃兰渐渐察觉并不止这样。虽然邢猎还是像往日般时常挂着笑容;虽然他提及自己伤患时仍是神色轻松……但她感觉他确实变了。
此刻从那互相紧握的手掌里也感受得到。
瞧着邢猎那微笑的侧脸,川岛铃兰不想确认,但又无法抹去这感觉:
他变得软弱了。
平日越是强横的人,当陷入无法跨出的泥沼时,往往比常人还要软弱。
川岛铃兰很清楚这个道理她的弟弟又五郎就是因此而轻生。
她握着他的手掌捏得更紧,仿佛生怕给他溜走。
两人出了树林再走一段路,到达一条宁静的小村庄。
还没有进村,几个小孩已从村口奔跑出来簇拥着他们。两人笑着抚抚孩子的头发,在孩子们又拉又推之下进了村。
其中一个比较壮的男孩,一手把邢猎的船桨抢过来抬。
这调皮的九岁男孩叫贵喜,早已习惯帮忙家里下田干活,可是这根又沉又长的船桨并非寻常木头所制,贵喜双手抱着,走得东歪西倒,颇是吃力。
“没用!”旁边一个差不多年纪、却比贵喜高出了一个头的女孩阿瑛喝了一声,拿起船桨另一端托在肩上。
贵喜气不过去,从后抓住阿瑛的头发就要打她,及时给川岛铃兰拉开了。
“男的,不可以打女孩子。”川岛铃兰皱着眉告诫他。
贵喜擦一擦鼻子,不忿地反驳:“可是我见老爷子跟和尚也常常跟你打啊。”
川岛铃兰为之语塞。邢猎跟众孩童也都哄笑起来。
“兰姐姐是不同的。”邢猎咧着牙齿说,抚抚右眼肚下那道被川岛铃兰割伤的疤痕:“因为她是头母老虎嘛。”
川岛铃兰听不明白汉语里的“母老虎”是什么意思,可是听见孩子们又再大笑起来,猜到准不是什么好东西,狠狠地瞪了邢猎一眼。
他们走到村子祠堂旁一家大屋,那儿门前空地已经摆开了饭桌,上面都是乡村里寻常的粗菜,还有一大窝糙米饭。几个农妇正在打点,连忙招呼邢猎和川岛铃兰坐下来。
这些寻常粗菜之间却特别有一只蒸鸡,那是为邢猎做的他正在养伤期间,村民每天都备了肉食给他补充。
“我不客气了!”邢猎抚摸着肚子,大叫一声,也就拿起碗筷来吃。那饭菜很新鲜,邢猎吃得津津有味,只几口就干掉了半碗饭。
川岛铃兰将大刀解下来放在桌子一旁,正拿起筷子要吃饭,贵喜就去碰那刀柄。川岛铃兰筷子一挥,作势要敲下去,吓得贵喜把小手缩开。她连忙将刀子收回来放在腿上,同时严厉地朝着贵喜摇头,示意兵刃不可乱玩。
邢猎看了又笑起来。另外两个较小的孩子爬到他身边,一个在拉他的辫发,一个不断摸他肩头上的红花刺青,但邢猎毫不理会他们仍在吃饭,一边嚼一边向川岛铃兰说:“你很会管教孩子嘛。”
川岛铃兰听了脸颊绯红。她想到邢猎这句话的含义。
她又想起刚才邢猎说:“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川岛铃兰当然很清楚记得,自己在汉阳时跟他说过的话:
我来中土是要彻彻底底的打倒你!到了那一天,当你哭丧着脸在我面前认输时,我会把你娶作妻室……
想到这从前的豪语,川岛铃兰只觉心头热起来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要真正跟邢猎在一起,将是很久之后的事;可是现在又似乎不再那么遥远。
假如,他真的好不了……
川岛铃兰很清楚,邢猎的人生就是一条不断攀升的道路,那强大欲望一直支撑着他,越过一重又一重生死难关,爬过连绵不断的荆棘活下来;可是当身体破裂至无法修补,那困难已然超乎己力所能克服时,这条往上的人生道路就要断绝,梦想就在这里终结。
说不定到了这个时候,我终于能够成为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
川岛铃兰垂着头静静地吃饭,不去看邢猎,心思却极是紊乱。
邢猎似乎完全不觉她有异,把碗中餐粒都吃干净了。一个孩子争着抢去他手里的空碗为他添饭。旁边的农妇看见邢猎吃得如此滋味,笑着露出崩缺不齐的牙齿来,那表情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吃饭。
“破门六剑”寄住在这条位于新喻县城东面的林湮村,至今已有大半个月。
他们自从离开庐陵后,依着王守仁弟子访查所得,去对付有参与买卖毒物“仿仙散”的大小贪官与土豪恶霸,逐一掠取他们的钱财,送给因为“仿仙散”而家破人亡的苦主眷属,也散施予各处贫民,在这江西省北境内已是搞得天翻地覆。
“我们不是劫富济贫。”练飞虹经常跟“受害”的贪官土豪这样笑着说:“这些钱本来就不是你们的,谈不上一个‘劫’字。”
本地已有十多个县城发出海捕文书要缉拿他们六人。当然没有官差保甲真的会笨得去执行这些捕文,但在官府的宣扬渲染之下,“破门六剑”剧盗恶名仍是不胫而走。
他们最初在林湮村落脚时,村民确是惊恐异常,但很快就发觉这几个古怪的老少男女在村中非但不取一芥,还掏出银两来接济村子,六人很快就得到村民的信赖,照顾打点他们起居所需,必要时也助他们掩藏行踪。
村里的孩子,对邢猎这个衣饰稀奇古怪、一身都是刺花的哥哥格外喜欢,总是腻着他不放。
川岛铃兰看着邢猎被孩子左右拥着,心头生起一股暖意。
将来我再会管教孩子也没有用,还不是都给你宠坏……
此刻气氛虽然欢乐,但川岛铃兰知道分别在即。“破门六剑”毕竟是地方官府的通缉要犯,他们早就决定绝不可在一个地方停居太久,以免连累庇护他们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