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办法。所有真正能够投入实战的招式,都要在同一瞬里面面俱到。任何一方面弱了,就等如一条铁链其中一环有了裂痕,不管其他环节多么强,一拉之下还是会断掉。
佟晶全神贯注地再使一次“半手一心”。
“这次左臂太夸张了!”练飞虹又叫起来:“敌人一看就知道是假!”
佟晶的一张头巾已经渗满香汗,脸蛋在晦暗里红透了。她忍不住反唇相讥:“老头子,天这么黑了,你那对昏花老眼怎么看得真?诳我的吧?”
练飞虹露齿而笑,指一指空地旁那株大树上方:“我现在就用飞刀把上面一个青果子射下来,怎么样?”
佟晶无言。她知道练飞虹绝对做得到。
这时有灯光接近过来。原来是一名负责守城的中年县民,一手扛着竹枪,一手提着灯笼。
“两位侠客,这灯笼给你们用……”他说着就将灯笼挂在大树干上,照映到两人练剑之处。
“谢谢。”佟晶微笑向他说。
“别废话!再来!”练飞虹却看也不看那县民,他一专注于练武上时,对不相关的旁人简直不瞧一眼。
佟晶擦一擦手掌上的汗,再次振起“静物剑”。
那县民很好奇,既然飞虹先生又不赶他走,就在旁边看佟晶的剑法。只见这个女孩一晃身子手臂,县民已经被虚攻气势吓得后退了一步;下一刻再定神时,佟晶已收剑。
那刺击的速度,在这平凡人眼里,看也看不见。
这简直就如难得一见的神奇戏法一样。中年县民入迷似的一遍一遍看着。虽然半点没有看懂。
佟晶又练了几十回,手上的剑开始在颤抖了。练飞虹看见就让她休息。这“半手一心”是巧招,要锻炼的是细技协调,负着疲劳去练只会令她感觉变钝,适得其反。
佟晶把剑收入鞘里,坐在树底的石上,取出手帕来抹抹脸,一边在叹息:“总是练得不好……这样真的能够拿来上阵吗?我不要成为大家的负累。”
练飞虹本来正低头检视自己受伤的右手指掌,听见佟晶这句话,就伸出“奋狮剑”,指往东面的街道。
“看见他吗?”
佟晶看过去,只见那远处大街已经陆续挂上灯笼照明。其中一座房屋的瓦顶上,有条身影提着两件长物,凝静不动地站在边缘。
虽是这么黑又这么远,佟晶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闫胜。
“你有没有留意,自从昨晚之后他就变了?多了一种从前没有的气质?”练飞虹又说。
佟晶当然有留意。她想起当天在成都駡帮,她就是被闫胜那气势与热血吸引,才会跟着他们一直走到现在。然而今天的闫胜又比那时候不同了。
变得更让人信赖。
一想到这儿。佟晶在灯笼下的脸发烫了。只是她本来就因为练剑热得脸蛋红红,也就没被练飞虹发现。
“他能够改变,你也一样可以。”练飞虹说:“一个差劲的家伙,不会变成别人的负累。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才会。
“你还记得在长安那鸡院屋顶上,当你的剑刺中那名巫丹派剑士的手腕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吗?”
佟晶回想那一天,自己自然而然地模仿姚连洲,以“追形截脉”废去巫丹高手焦红叶右腕的时刻。那完美的时机与角度。那一击取胜的宏大快感。
她心胸似燃起了一团火,朝着练飞虹猛地点头。
“记着那感觉。”练飞虹说:“也记着你练的是崆峒派和青冥派的剑法。天下最强九大门派的顶尖武功。”
佟晶捏捏右手掌腕,感觉已不如先前酸软。她英气的双眉皱着,再次拔出“静物剑”站起来。
“继续练。”她说着,自行走到空地中央。
练飞虹看着她,心里在笑。
有一件事情他一直没有告诉佟晶:他是以一个修习了崆峒派“花法”三年以上的武者为基准,去检视佟晶这招“半手一心”的程度。她这半天的进境,其实已经十分惊人。
教一个这样的徒弟,实在太快乐了。
“来吧!”练飞虹又板起脸吼叫起来:“这次干得好一点给我看!”
屋顶上的闫胜,赤着汗水淋漓的上半身,继续静静不动地站着。
他双手拿的并非龙虎剑,而是两柄长长的锄头。他两只手掌都拿到锄柄最末端,摆出青冥派“伏降剑桩”的姿势。脚下是不平的瓦片,他更要时刻保持重心正中与体干正直,默默调节着绵长的呼吸。
这“伏降剑桩”除了强化身体机能,更重要的是具有锻炼意念集中的功效,连同“伏降剑”的慢剑法,是青冥派训练意念“借相”的不二法门。
昨夜一战后,闫胜虽然领会了龙虎剑法的窍要,也知道了剑法的奥秘脉络全都在青冥派的各套剑术里;但他同时也明白,自己的龙虎剑只是入了门径而已,虽然偶然能发挥出神髓,但并未能随心控制。
更何况这未成熟的龙虎剑,还欠缺了“借相”。师尊赫圣当天使出这剑法时,其“借相”飞龙与猛虎的功力,强得足以令旁人都感受得到。闫胜知道,这才是令剑法的气势与威力更上层楼的关键。
师父的“借相”如此强烈的奥秘,闫胜还没有半点头绪。“借相”要拟想一般的实物如火焰或岩石比较容易,可是他连老虎也没有见过。
闫胜却相信,师父的功力跟有没有见过实物无关。世上无龙,但师父的“穹苍破”却有龙势。他猜想,这秘要还是藏在青冥派的武学里,他需要重新再复习自己在青冥山上学过的每一点滴。
闫胜一双肌肉如钢条的手臂缓缓移动,又转换了另一个剑桩的架式。他清晰感受到身体里血液的流动与气息的进出。
不。他知道不能只把意念放在肉体上。要进入更深的层次。要将自我也消弭。
如王守仁所说,让自己与天地万物之理,同化为一。
在毫无桎梏之处,一道全新的大门,将会打开。
成排的灯笼之下,六十多人同时叱喝的声音,在夜空中响亮。
一丛丛竹枪、锄头、棍棒,举起又落下。
“就是这样!一定要发声吐气!”
圆性扬起齐眉棍,又再向众多守城的县民展示少林“紧那罗王棍”里最简朴的两式:他低呼一声,迈上左足,长棍从头顶朝身前中央击下,正是“顺步劈山势”;紧接二段吐气,那弓步再往前一沉,以“穿袖势”刺出六角状的包铁棍首。
“记着,劈打的时候,两腿要大大张开,头和上身却不要前倾,否则打空了,自己向对方跌去,那可大大的糟糕!”
圆性又示范了一回,为了让众人看清楚动作,只用了平日两成的力量与速度,但因为身姿正确,仍然令人感受到极强的威势。
“这一劈容易得很,就跟你们平时耕田差不多。可是别打到地上去!敌人又不是地里的瓜,没长那么矮!”
县民听了都不禁哄笑。他们今午最初见这和尚入城时,只觉他容貌威猛粗野,半点儿没有出家人的气质,心里有些害怕;但接触久了,发觉他跟邢猎等人同样的不拘小节,说话语气也跟他们这些市井百姓无异,感到很是亲切。
有个只得十四岁、胡子都没开始长的小子,大着胆子向圆性问:“大师……你真的是少林寺出来的吗?”
“什么大师,叫我和尚!”圆性摸摸那颗已经长出一层薄发的光头:“不过是个不大会念经、只会耍棍棒的和尚。也吃肉呢,你家里藏着些什么好吃的东西,尽管拿来!”
又是一阵大笑。千年武学泰斗少林寺,远至这江西的小县也都知道。如今有少林武僧加盟,还亲自教他们习武,令士气提振不少。
“那干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圆性又振振棍棒高声说:“对方两个魔头,我打个呵欠就收拾了!你们好好练我教这两招,保准每人也打几个回去投胎!”
众县民兴奋起来,就捉对练习这两式“紧那罗王棍”,打得竹木交响。
圆性在一旁看着他们,却无法完全掩饰忧心的神色。
他没有忘记早上在车前村接下的那颗毒物“云磷杀”。在来县城的途中,他已经找一片无人野地,挖了个深洞,把那蜡丸埋了。
敌人有这般可怕的屠杀兵器,要是在县城街巷展开攻防,恐怕伤亡必重;即使得胜,整个城也可能化为不可再居住的死城。
他们当中,会有多少人牺牲呢?
圆性下定决心,要尽自己一切所能,让最多的人存活。
即使身入地狱。
在“富昌客栈”大厅里,川岛玲兰将那新造的三十二枚箭矢排在灯火下的地上,逐一检视。
她带来的劲箭只用剩十来枝,因此拜托了庐陵城内的妇孺为她造箭,并指点他们造法。本来造出了五十枝,但有的手工实在太差劲,川岛玲兰最后只挑选了这一堆来。
时间紧绌之下,县民自然不可能铸冶金属的箭镞,眼前这些都只是用骨头磨尖而成。箭杆倒是削得不错,大部分都很毕直,粗幼也适中。箭羽有的找到大鹅毛来造,有的却只用杂等羽毛拼凑贴成,良莠不齐。
川岛玲兰再逐一仔细检看每一枝的手工。她心里估算,这等粗糙的箭,只能在大约二十步之内才有足够的穿透杀伤力和准绳。但有总比没有好。
川岛玲兰被霍瑶花砍伤腰眼,直到现在还是每走一步都痛。虽说武者长期锻炼,身体的血气和复原力远超常人,但这种伤不是一天半天就能痊愈。没法子大步奔走发力,她那阴流刀法就难以发挥。日内一战,川岛玲兰估算将要倚仗弓箭。
她左掌曾经在危急中抓过霍瑶花锯刀的尖刃,同样是伤得厉害,虽能勉强握牢弓把,但仍会影响拉弓瞄准的能力。她要想办法用其他东西,把弓和手掌固定起来。
川岛玲兰挽起长弓,轻轻弹动那弓弦,发出一记记很好听的低鸣。她蓦然想起从前在东瀛国,当自己还是佟晶这年纪的时候,跟几个兄长和弟弟川岛五郎去狩猎的情景。
她其实不喜欢打猎,每次最后都只有她一个没有猎获。其实兄弟们不知道,她每次放箭都刻意射偏,让箭矢在猎物旁擦身而过。为了吃饱而猎食是一回事;用没有反抗能力的猎物去证明自己的武勇,她则认为很无聊。
川岛玲兰只是喜欢跟兄弟们一起出外;喜欢那山林的草木芳香;喜欢他们和家臣把她视作武士里的一员。
可是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看看仍躺在大厅另一边的薛九牛。那年轻的身体已经盖上草席,把没有气息的脸都掩藏,冰冷地一动不动。
这让她想起同样冰冷的弟弟遗体。
川岛五郎……我已经不再管你是否原谅我了。现在我的生命里,就只有他,还有这些同伴。家不用我来守护。我已经找到自己真正要守护的东西……
她再次抬头,望向邢猎正睡在里面的房间。
看见邢猎所受的伤,她只感心痛。比自己身上的痛更难受。
川岛玲兰感觉心胸热起来。她多么想马上就奔上去那房间,拥抱邢猎那受伤的身躯。
可是不行。她很清楚,现在他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继续保持奔腾的战志;她能够支持他的,也不是靠拥抱,而是刀和弓箭。
这些,她都绝对能够给他。
任何人要再伤害他,都得先越过我。
他又再次梦见那个岩岸。
在冷冽的暴雨之下,面向着涛音不息的黑夜,邢猎一次又一次地在岩石上,使出他今天两度杀敌的舍身刀法,不断地复习每条肌肉运动的感觉,要把整个过程都烙印到神经里,好使身体永远不会忘掉。
即使现实中的他,只是大汗淋漓地躺在睡床上,精神与意念却自然被修练的强烈欲望驱使着,要趁那刀招的记忆仍然鲜明时,在梦中拼命练习。
邢猎每一次出刀,身体就掉落在湿滑的岩石上,好几次几乎摔出崖岸的边缘。但他没有被恐惧打倒,仍然爬起来,提着那柄意义深重的厚背雁翎刀,又再摆起野兽似的预备架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