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铭月仍是不见情绪,一双眼,古水无波一般:“太后娘娘严重了,本国师与谢氏同为谢家女,自然会网开一面。”她转头,对殿外御林军道,“这几日,你们守在华阳宫外,莫惊扰了他人,待谢氏将养好了身子,再遣送去宗人府与废太子为伴。”
殿外御林军从命:“是。”片刻,便退出了华阳宫。
恭皇病危,皇家御林军也暂时听从国师号令,整个大凉权势,几乎尽数被谢铭月握在了手掌。
沈太后沉吟不语。
谢铭月起身:“太后娘娘,本国师还有些话与谢氏说,便不久留了。”
沈太后颔首,吩咐身边的宫人:“带国师大人去偏殿谢氏的住处。”
待到谢铭月出了正殿,沈太后身子一软,有些坐不住了,满脸乏意。
桂嬷嬷上前搀扶:“太后娘娘,您怎么了?”
沈太后脸上毫无血色:“我凤氏一族的江山,恐怕是要断送在这女子手里了。”
“太后娘娘宽心,天家各位王爷,都不是等闲之辈,况且国师大人终归是女子,总不能自立为王。”
沈太后神色凝重:“如何不能?”
桂嬷嬷震惊不已。
华阳宫偏殿里,废太子妃昏迷刚醒,便问道腹中胎儿。
婢女芳齐回:“胎儿已落了。”太医还道,此次大出血伤了身子,日后,怕是再难怀喜。
芳齐是谢扶辰从文国公府陪嫁带来的侍女,十分护主,她怕谢扶辰经不住打击,便让近身伺候的宫女三缄其口。
谢扶辰又问:“太子呢?他在哪?如何了?”
芳齐迟疑着。
“快说!”谢扶辰脸色纸白,毫无一点血色,躺在榻上,额前的发被冷汗浸湿,动都动不得一下。
怕她动怒伤了身子,芳齐不敢再支吾:“太子在奉天殿敲了龙鸣鼓召来了文武百官,拿出了圣上的传位摄政诏书,只、只是诏书是假的,国师大人便……便拿下了太子,废、废黜了太子,贬入宗人府。”
谢扶辰听了,沉默了许久,突然放声大笑,嘴里不断喃着二字。
“报应……报应!报应……哈哈哈……”
“娘娘,您别动怒,血方止住,太医说,尚不可大喜大怒。”芳齐端来汤药,“娘娘,先喝药,身子要紧。”
谢扶辰突然情绪大燥,挣扎地起身:“我不喝!你们都想害本宫的孩子,滚开!都滚开!”
“娘娘……”芳齐红着眼,六神无主。
谢扶辰坐不住,整个人虚弱地趴在床榻上,大力地挥手,撕扯喊叫:“滚!都滚出去!”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芳齐跪在地上,眼泪直掉,“江太医说了,娘娘腹中的死胎还未落干净,汤药——”
“咣!”
谢扶辰扑上去,打翻了汤药,整个人跌倒在地上,头发粘在毫无一点血色的脸上,惨白得可见脸上的经脉,唯独,一双眼殷红殷红的,布满了血丝,她趴在地上,嘶喊咆哮:“什么死胎,本宫的孩子是未来的皇储,你们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把你们全都杀了。”
芳齐嘤嘤啜泣:“娘娘……”
地上的女子疯了一般,挣扎,扭曲,声嘶力竭地叫喊:“你们全部都滚开!本宫不喝,本宫的孩子还好好的,为何要喝着落死胎的药,你们一定是要害我的孩子,我要把你们都杀了!全部都杀了。”
忽然,绰绰人影进殿,女子温婉清灵的嗓音,喊道:“五姐姐。”
谢扶辰骤然抬头。
谢铭月步子散漫,走近了,“五姐姐,跟我说说,是谁要害你的孩子?”
芳齐同屋内侍奉的几个婢女,连忙跪下:“奴婢见过国师大人。”
她道:“都退下吧。”
下人屏退,屋里,便只余二人。
谢铭月坐在一旁的木椅上,理了理曳地的裙摆,俯视瘫坐在地上的女子:“现在清醒了吗?是谁要害你的孩子?”
谢扶辰瞳孔中的浑浊,渐进清明,渐进灼热,死死对视谢铭月的眼:“是你。”
谢铭月俯身,凑近她:“是韩雨泽。”
谢扶辰眸中染了火光,熊熊星子似乎下一刻便要喷出来一般。
谢铭月不疾不徐,嗓音清幽好听得好似靡靡蛊惑,她看着谢扶辰的眼,说:“一个时辰之前,琉榕湖岸的事,这么快便忘了?”
谢扶辰瞳孔骤然紧缩。
一个时辰之前,正是琉榕湖岸的潮涨时分,湖水涨涨退退,汹涌地拍打着湖岸冰冷的岩石。
她一睁眼,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湖畔的岩石上,冰冷的湖水刺骨,寒意从四肢百骸渗入,潮涨水深,已经淹到了她的胸口。
有人将她掳来了,绑在了这湖岸,她整个人都清醒了,抬头大声呼救:“救——”
声音戛然而止,她的正前方,湖岸上,站了一个人——太子韩雨泽,她的夫君,一身是血,失了一只眼睛,满脸触目惊心的嫣红,结痂成了一块一块的狰狞。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左眼被毁。
谢扶辰喊他:“殿下。”
韩雨泽怔在原地,纹丝不动。
潮水随着风,拍上了岸,湖水越发涨起,已经没过了她心口的位置。
谢扶辰挣扎了几下,手脚却被牢牢绑住,动不得一分,腹中隐隐作痛,这冬日的水极寒,她腹中胎儿未满一月,怎经得住这般阴寒入体,谢扶辰大喊:“殿下,殿下救我,殿下,快救我!”
她喊了许久。
韩雨泽却没有动,盯着湖岸的另一头,怔怔出神,谢扶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另一方湖岸对面,那里立了一把剑,剑上绑了一卷明黄的布帛,用白色的罗帕松松垮垮地系着,潮水漫过,缠着明黄卷轴荡动了几下,似乎随时都要被水卷走。
那帕子,谢扶辰认得,白色绣底,刺了一个‘娆’字,那是谢铭月的……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睁眼醒来便被绑在了琉榕湖岸的潮水里,也终于明白了,太子为何会毁了一只眼前来。
摄政诏书根本不在南井村的竹林里,而被平广王藏在了琉榕湖岸,所以,韩雨泽来了,比谢铭月晚一步来了。
谢扶辰几乎用了所有力气嘶喊:“殿下,谢铭月早便知晓你与平广王合计之事,她什么都知道,又怎会将诏书留下,是假的,那诏书一定是假的,这都是谢铭月的陷阱。”
早便在平广王入狱之时,东宫的暗人便去了天牢,与靳炳蔚同谋,假借南井村竹林里藏的诏书为诱饵,引谢铭月入瓮,东宫倾巢而出只为取谢铭月性命,然而,太子失了一只眼睛,她被绑来了这摄政诏书真正的藏地,那么,毫无疑问,谢铭月她无所不知,她在将计就计。
从她被绑的岩石,到湖岸对面的摄政诏书,数百米距离,太子不早不晚在潮水漫过她心口才赶到,那么……
二者取其一,有得,就要舍。谢铭月,掐算得可真精准。
谢扶辰大惊失色:“这是谢铭月的计谋,那摄政诏书只是诱饵,殿下,别犹豫了,快救我。”潮水已漫到了脖颈,她腹下绞痛难忍,谢扶辰大声呼救,“殿下快救我,救我们的孩子,时间不多了,殿下!”
韩雨泽抬头,左眼一大块结痂,他说:“抚辰,这是本宫最后的机会。”
他已沦为叛军,只有这摄政诏书,能助他最后一搏。
“我呢?”谢扶辰红了眼,咆哮,“你要我死吗?还有我腹中的孩子,你也要弃了吗?”
权利,人性,这是谢铭月给他的选择,是要贪得无厌,还是要适可而止。
“本宫很快便会回来。”
留下一言,韩雨泽朝着另一端,跑去,毫不犹豫,也不曾回头看一眼。
人性、骨血、情义,这些东西,比起万里江山,确实微不足道,太子韩雨泽终其一生追逐的权势,怎会轻易被摒弃,最是皇家无情,她谢扶辰自从月隐寺的帝王燕落后,便注定要一生湮灭在权利之争的淤泥里。
她只是抱了一丝庆幸,她的孩子,她与韩雨泽携手进退的那些时日,她毫无保留的辅佐,能让韩雨泽动一丝恻隐之心,是她自以为是了,难怪,她曾会预知出谢铭月嫁入东宫之后的惨状,原来,那也是她的后尘。
“韩雨泽!”谢扶辰大声嘶吼,“你会遭报应的!你……咳咳咳……”
潮水漫入口中,凉凉入腹,她剧烈地咳嗽,腹部坠痛感来势汹汹,似有一股灼热流出体内。
“我的孩子……”
一张嘴,水便呛进喉中,谢扶辰怔怔看着远处,看着韩雨泽取下了明黄的布帛,他忘形地大笑,忘乎所以地欢庆他触手可及了那把龙座。
她站在远远的湖岸对面,一身白色的衣裙,干干净净,只是偶尔漫过的潮水,湿了她的裙摆,她身侧,绝色的男子皱着眉头将她抱起,似乎懊恼潮水打湿了她的鞋,将自己的披风,给她穿上。
谢铭月与上官修昊,终于来了,来收网了。
她笑着,静静地看着涌动的潮水,毫无波澜起伏:“你不是会预知吗?难道你看到的那些画面没有告诉你,你有眼无珠选了一个怎样自私不堪又贪得无厌的男人。”
谢扶辰直视那一双波澜不惊的眼,比这冬日的湖水还要冷。
“哦,你与他也一般无二。”谢铭月的声音,散在风里,带着冷意拂来,“所以,不要忘了,今日是谁对你们母子两见死不救。”
水,已漫到了鼻子,谢扶辰张张嘴,发不出声音,用嘴型说:“救救……救救我的孩子……”
她说:“已经晚了。”
下腹滚烫的液体脱离身体,她意识渐进被涌动的潮水侵蚀,耳边有隐隐约约的声音,是谢铭月让人将她抱上来,模模糊糊看到裙子上,有大片大片的嫣红。
似乎,有男子的声音。
“铭月,你冷不冷?”
“铭月,我们回去吧,我怕你在外头待久了,会受寒。”
“铭月,潮水会湿了你的鞋,我背你回去。”
常山世子上官修昊,对谢铭月,视如珍宝,如此小心翼翼。
谢扶辰直到意识丧尽,也没看见韩雨泽的身影,他该回来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