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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何成已经不在这房间里了,恩静猜她的所在之处,应该是某个郊区的套房,她被锁在房间里,外头还有大厅。听到那道推门声,她心中一喜,可接下来听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声音。

那是何秋霜,一进门就让抓狂的声音填满了整间房:“你疯了吗,爸?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做这种事!陈恩静呢?”

“阮东廷呢?”

“他不会来的。”

“秋霜!”清清楚楚地,何成的声音也从外头传来,很明显是被何秋霜给激怒了:“你这吃里爬外的不孝女,是要气死我吗?”

“你这样冲动行事,将来才会气死你自己!”

“我已经没有将来了!”

“那酒店呢?”

何成怔了一下:“酒店?”无尽的绝望刹然涌上他心头——酒店?哪还有什么酒店?就在几天前的审判席上,那判了他谋杀罪名成立的法官又以“商业盗窃”的罪名,下令酒店暂停营业,只待阮东廷将一纸索赔书呈上。

只是索赔?他现在全部的身家都投到了那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港陆计划”里,哪还有能力去应付那一纸索赔?

秋霜还在劝他:“爸爸、爸爸你放了陈恩静吧,别再错下去了!你放了她,放了她我们才有脸去求阿东撤销索赔啊!”

“不可能的!他一心要让我死、设了那么大一个局要让我跳下去……”

“那是因为你先设局要让他跳!你盗取他的‘十四味’、害死他妹妹、还妄想伤害他老婆,你说他能不反击吗?”她一激动,尖锐的声音就仿佛要穿破每一道墙。

而里头的恩静却只觉得冷。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在这阴森空气一寸寸侵蚀着感观的暗房里,内心真正的寒,却随着门外那女子歇斯底里的吼叫而一分分腾起。

“你做了那么多错事,甚至为了转移别人投在你身上的注意力,连我也拖下水!设一道又一道的局让所有人以为监控是我安的、初云是我害的!”房外的声音越发激昂,房内的她仿佛看得到那女子糊了一脸的泪,却在说到这里时,突然间,又降低了声音:“对——对!你想说我是不可能真的出事的,对吗?因为你还聪明地替我设计了‘不在场证据’,是吗?”她一寸寸逼近他,逼近自己的父亲,逼近这个仿佛所有事都能以身家利益来丈量的世界:“可是爸爸,我和阿东呢?我和阿东二十年的情分——二十年情分哪!全被你这个可笑的‘不在场证据’毁了你知道吗?!”

大门突然“砰”的一声,在她这句话甫落时,又被踹开了。

这一回闯进来的,是何成真正想要等的人了——是,阮东廷!

可这不孝女却在见到他时就大喊:“在房间里!”

“秋霜!”何成气得发抖,就要朝阮东廷奔去,却被他女儿发了疯般地拉住:“爸——爸!”

“他最后的那一个计划我也知道!不仅知道,我还配合他隐瞒你、配合他在你面前演戏!你要他的命是吗?好、好,先要了我的命吧!”秋霜已接近歇斯底里。

就是在那么一瞬间,何成失了神:“你说什么?”

也就是在那么一瞬间,暗房里传来拔高的声音:“阮先生!”

是恩静。

她声音听上去还好有底气,并不像是被折磨过。他松了口气,踹开门进去后,第一件事竟不是先替她松绑,而是紧紧抱住这副久违了的身子。

紧紧地,死死地:“陈恩静!”他咬牙切齿,“你不是说不需要我吗?不是说能照顾好自己吗?你这个白痴!骗子!”

“阮……”

“闭嘴!”他几乎是用吼的,刚刚在酒楼里打了电话和秋霜通过气后,他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路程短短,却几乎耗光了他这辈子所有的耐性。

“你这个白痴!白痴!”就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用词,他顿了一下,才说,“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听你的话,放过你!”

松开她的绳子后,阮东廷就再也没有松过她的手。而她也温驯地任他牵着,走出暗房,走过那对呆死了一般的父女。

却在即将走出这套破旧的公寓时,听到秋霜的声音:“阿东。”

微弱地,略带迟疑地。

阮东廷驻了脚。

“记住你的话。”她只说了这么一句,目光空空洞洞地,对向了他们那两双十指相交的手。

你看,即使闹得那么不愉快,可原来无名指上的钻戒,两人都没有摘下过。

这一天,直到车子驶回市区,停到她家大门口时,他的一只手也依旧是握着她的,就像怕稍不留神,这女子又会从自己身边消失。

一路沉默,直到要下车时,恩静才突兀地开口:“刚刚何小姐说‘记住你的话’?”

“我答应了她,撤销索赔。”

下午接到何成的电话时,他原本是想报警的,可思绪一转,又将电话拨到了何秋霜那:“你爸绑架了恩静。”

“什么?”

他没心思替她平复心情了,只顾着把话说完:“他要我过去一命换一命。秋霜,谋杀、商业盗窃,现在再加一个绑架勒索……”

“不!不!别报警,求求你——让我来!我保证陈恩静毫发无伤地出来!”她挂断了电话。

可火速将车开到阮东廷传来的地址时,电话又打过来了:“可是,能不能答应我,撤销那一纸索赔书?”

原本是该拒绝的,斩钉截铁地拒绝,可一句“不可能”未说出口,那方又传来了恳求的声音:“阿东,我保证这是我这辈子对你最后一个请求了——最后一个。”

阮东廷挂断了电话,无声默许了。

原本“商业盗窃”的消息传出来,“何成”的信誉就已经受损了,现在再加上一个赔偿压力,不是逼着“何成”直接宣告破产吗?

可就因何秋霜的一句恳求,他答应了撤销索赔,也就是,给“何成”放了一条活路。

只是这一回,恩静不再纠结于他对何秋霜的让步了。沉默片刻后,她说:“其实你当时相信何小姐,是对的。的确,是我带入了主观偏见去看她。”

“这不是你的错,”阮东廷口气微讽,“毕竟何成为了误倒大家,连自己的女儿都搬出来了,谁会不信?”

“你不信。”

“那是因为我知道凭秋霜的智商和胆识,不可能做得出这种策划。”

她淡淡笑了笑,不想再搬这些旧事了,既然所有事情都已经明朗。

只是不搬这些事,似乎也就无话可说。恩静垂下头,看着他依旧同自己十指相扣的右手。骨节分明的大手,无名指上的婚戒至今没有摘除。

突然间便想起两人结婚的那一日,神父让双方交换婚戒时,问他们:“为什么婚戒要套在无名指上,你们知道吗?在华人里有这么一个美丽的传说:大拇指代表我们的父母,每个人都会有生老病死,父母有一天也会离我们而去;食指代表兄弟姐妹,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小拇指代表子女,长大之后,子女终将离开我们;无名指代表夫妻,是一生相守的,粘在一起后,便是永生永世不分离。所以,结婚钻戒要带在无名指上,不仅仅是因为无名指上有一根神经可以连到心脏。”

那一日,神父当着他们的面做了一个试验:他打开自己的双掌,左手的指头与右手指头一一相对着,合上,而左右手的中指却背对着向下弯曲——神奇的是,当他试着打开合起的拇指时,左右手的拇指好轻易地就被打开了;试着打开食指时,它们也能够轻易地被打开;尾指呢?亦同理。可最后要打开左右手相合的无名指时,她却错愕地发现,不管怎么试,那无名指都是打不开的,一打开无名指,则所有的手指都要分开。神父说:“因为夫妻是要终生相守在一起的。”

所以婚戒要戴在无名指上,一日未摘除,便说明一日有着地久天长的愿望。

阮东廷顺着她的目光看下来,大概也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后来你有没有试着打开过无名指?就像神父做的那样?”

她淡笑:“没有。”

因为那时的她深信,这人生中的左右无名指,是永远也不必打开的。

想到这,恩静笑了一笑,先松开了他的手:“先走了。”

只是推门下车时,又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只唤了她一声:“恩静。”

“嗯?”

“有一家新酒楼明天开业,和你哥一起来吧,”他顿了一下,“届时,把协议书给你。”

那一瞬也不是没有失落的——协议书,是了,她还没有和他正式签字呢,在法律上,其实两人还是夫妻。

只是今日他竟主动开口了,那一刻,恩静胸中突然五味杂陈。

可很快她点点头:“好。”

下了车。

大哥说新开的酒楼不在泉州而在厦门,就在曾厝安的那一片海滩附近。

熟悉的地点总那么容易勾起旧时记忆。

初识阮东廷,就是在70年代的厦门,那时曾厝安还只是个落寞的小村庄,鼓浪屿也不过是个稍具姿色的小岛。它们之间隔着一片海,而那夜雾雨绵绵,她随着游轮飘浮在海上,雨落大海时,她遇到了他。

阮东廷说酒楼是今天开业的,可事实上,今日这酒楼却一点也不热闹。没有顾客就算了,竟连服务生也无,恩静一踏进去就感觉自己被骗了,尤其当她看到大堂后竟然还有装修师傅在同阮东廷谈装修方案,她就知道,这骗子一定又有事欺瞒了她。

可这一次,欺瞒她的却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一见恩静到达,阮生便搁下了工作,走过来:“走吧。”

“去哪?”

他微微笑,沉默地领着她踏出酒楼,越过偌大的沙滩,来到沿海的那一艘游轮旁。

已值傍晚,海天交接处悬挂的夕阳却依然耀眼,阮生指着被阳光温存拂拭着的这一艘轮船,问她:“那年我是不是也包下了这么大的一艘船,才遇见了你?”

陈恩静一惊:“什么?”

他却不再往下说。船内的热闹欢喜吸引了船外人的目光,恩静似乎听到了好熟悉的声音:“是妈咪?”

是,是妈咪。

可又何止妈咪?满游轮的热闹欢喜——她的家人,他的家人,她的好友,他的好友,通通都在这游轮上了!

恩静错愕地看向阮东廷:“怎么回事?”

“不是要离婚吗?”

“可他们……”都来看她离婚吗?

可不是?

一纸离婚协议已经被摆上了桌——她签过了名的那一份。两人走到桌旁时,原本热闹的轮船突然静了下来,半晌,才有俊仔疑惑的声音响起:“离婚协议?我们不是来接大嫂回香港的吗?为什么还要离婚?”

小朋友就趴在桌旁,恩静与阮生一左一右,他正好趴在中间,皱眉看着那份似乎不应该出现的离婚协议。

他大哥倒是难得的好脾气,耐心解释道:“本来大哥也不打算签的,可大哥做错了事,”话是对着俊仔,可黯邃黑眸紧紧定着的,却是他对面的恩静。他说:“一错就是十五年。”

“这么久?大哥做错了什么?”

“大哥刚认识你大嫂时,就答应了她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后来,大哥忘记了。”

一道突来的抽泣自对面传来,他目光锁定着的那女子突然用手捂住唇,却止不住滚烫液体自眼眶中滑落——

“等你成年了,我就来娶你。”

“真的吗?”

“真的。”

可是后来,他忘了。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再记起了,可今日他又提起,然后拿起笔,在离婚协议的签名栏上,签下了自己的名。

周遭人士纷纷作鸟兽散,各自继续起之前的娱乐。好奇怪地,真的好奇怪,竟无人愿意停一停,默哀这一场逝去的婚姻。

桌旁只余他与她,等所有人都离开时,他才说:“那一年见你也是在游轮上吧?你唱了一曲《子夜歌》,唱得真好听。”

那一定是他这一生中听过的,最动人的曲子。

恩静止不住自己的颤音:“你怎么……”

你怎么记起来了?你是怎么记起来的?谁告诉了你?或是你自己想起?

她没有全部问出口,可他心领神会了。

却没有回答。

他只是说:“走吧,陪我到走廊上走走。”

走廊上空无一人,只看得到无穷尽的海,而夕阳已经彻底陨落。

船舱内有悠悠琴声开始响起,这一回,唱的又是哪一曲?

她还没有听出来,就见他已朝自己伸出手,就着那悠扬曲调,将这副纤细的身子纳入怀中。

音乐靡靡,舞步靡靡。

他下巴轻抵在她发心,嗓音低哑:“那天你说,这么多年了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所以从那时候起,我想,如果要挽回你、挽回这段婚姻,就必须从根本上下手,所以这一段时间,我还是呆在泉州,从你家人和朋友那,从你小时候开始了解你,而结果,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原来那天吵得那么凶了之后,这家伙还是没打算放弃。

明明他颀长高冷的身躯已一步步远离了她家院子,可这家伙还是没打算放弃。

恩静笑了——发现了什么?她大概知道了,就因为这一个“发现”,才有了今天的游轮桥段不是?

“原来是你,”他低低喟叹了一声,双臂更紧地收了收:“恩静,原来当年那个瘦巴巴的孩子,是你!”

“就因为瘦巴巴,所以你才把我忘了?”她声音里添入了丝调侃。

可他却那么认真:“不,这件事你不能怪我:一来当时你还是个孩子,我又不是变态,怎么可能对一个小朋友念念不忘?二来重逢之后你容貌上变了那么多,你又从不提醒我,我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试问,世上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

可偏偏,就发生在他和她身上了。十几年前在游轮上无意邂逅的歌女,十几年后,竟然成了他的妻。

“所以知道了这件事后,我想你我之间一定是有缘分的。恩静,你还年轻,还有好多精力,那崇山峻岭,终是能踏过去的。”

“所以我想等你冷静了,也等我更加了解你之后,再重新行动。可那天接到了何成的电话,”他深吸了口气,置于她腰间的手突然紧了紧,“我发现,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耐着性子等你跨过祟山,其实有一件事比短暂的分离更可怕,陈小姐,”他唤她“陈小姐”,然后,说:“那就是,失去你。”

“所以陈小姐,”他更紧地箍住她身子:“我愿意重新了解你,可是,也让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她再也忍不住双肩的颤抖,眼中有泪,唇角却是勾起的——是,陈小姐,现在她已经不是“阮太太”了,她又成为了“陈小姐”。

还记得吗,1987年,那一个冷冷的厦门的海边,他带着她在海边走了很久后,开口:“不好意思,请问小姐名姓?”

“耳东陈,恩静。”

“陈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可不可以嫁给我?”

而今称谓依旧,在厦门的海上,他带着她,舞着悠扬的步子:“陈小姐,我有个盛情之请。”

“嗯?”

“可不可以追你?”

称谓依旧,人设依旧,可不同的是,这一年的她笑了。

那是1994年的盛夏,陈小姐永远也不会忘记,阮先生开口追求她时,船舱内的南音已经唱到“同是天涯沦落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停下了舞步,仿佛世间再也没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了:“让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她微微一笑,其实相逢何必曾相识?

倒不如,让我们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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