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禁宫。
原该万籁俱寂,却在西北一处宫殿里响起一阵尖叫声,随后灯火通明,有几个内侍惨白着脸连滚带爬出来,哆嗦着往尚药局值所和坤德殿跑。
“不、不好了,这位姑姑,小的是云深殿伺候郑、郑昭容的,她、她悬梁自尽了!”跑到坤德殿外,内侍对听见动静出来查问的女官说道。
女官悚然一惊,立刻进去禀告了皇后。
没一会儿,坤德殿也灯火通明,张皇后发髻只松松挽着,扶着女官的手出来,脸色在灯火的照映下蜡黄蜡黄的,皱着眉道:“去云深殿。”
宫人内侍们立刻打上灯笼,照着张皇后的脚下,长长一排灯火蜿蜒从坤德殿往云深殿移动。
到云深殿的正门前,张皇后正要抬脚跨过门槛进去,忽然天空一道冷白的闪电划过,紧接着就是一声轰隆巨响。
“啊呀……”
胆小的宫人被巨大的雷声吓得惊叫出来,惹来张皇后身边女官的呵斥:“叫什么叫,打雷而已!惊到殿下,你就仔细着回掖庭去。”
那胆小宫人低着头瑟瑟发抖,却不敢再出声了。
女官扶着张皇后的手,提醒她注意脚下,下意识去看了张皇后的脸,正好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冷白的电光与四周昏黄的灯火交织映衬下,张皇后蜡黄的脸阴沉沉,形如鬼魅。
女官被悚然一惊,差点儿就惊叫出声。
“怎么了?”张皇后转过头低声问。
“无、无事。”女官定了定心神,扶着张皇后进去云深殿,叫过云深殿伺候的人问郑昭容情形。
“回、回皇后,昭、昭容主子她……尚药局值长来、来看、就就就、就没气儿了……”云深殿宫人哭着,又惊又怕,回话都语无伦次了。
女官正要呵斥云深殿宫人好生回话,张皇后抬手示意她不必说,问宫人:“你们昭容主子如今安置在何处?”
“在、在在寝殿……”云深殿宫人说完又接着哭。
张皇后站在云深殿正殿中央环顾四周,到处都是跪着的宫人内侍,到处都是哭泣的声音,这些人在哭什么?哭自己即将到来的厄运吗?
她恍然间觉得眼前这一幕与十多年前何其相似,同样是在正殿,同样是四下跪着宫人内侍,同样是痛哭。不同的是,十多年前去了的那位是一国之母,如今这个只是后宫中早失宠于帝王的嫔妃。十多年前是在肃穆大气的坤德殿,如今只是后宫偏远狭小的云深殿。
云深云深,藏进深深的云里,再不被帝王记起。
“你说,郑昭容为什么要自裁?”张皇后问女官,但却并不要答案,她甚至连去寝殿看一眼郑昭容都没有,只让赶来的尚宫局人准备后事,言天亮后她会上报给皇帝。
昭云殿里,早睡下的崔贵妃忽然惊醒,唤来值夜的宫人问:“我听着外头吵吵闹闹的,是发生了何事?”
宫人轻声道:“主子,外头正打雷下雨呢,您听到的是雷声。好长时间没下雨了,今年的酷夏可是难熬得很,好在今夜终于是下雨了。”
“不对,”崔贵妃摇摇头,“不只是打雷下雨,你去问问,外头发生了何事。”
宫人领命而去,过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回来,白着脸回禀:“主子,云深殿的郑昭容去了,尚宫局在准备后事。”
昏昏欲睡的崔贵妃听了,立刻从床榻上坐起,惊问:“郑昭容去了?怎么去的?”
“说是……悬梁自尽。云深殿伺候的人发现时,已经没了气儿了。”宫人越说越小声。
“我去云深殿看看。”崔贵妃急慌慌从床榻上起来,边拢着长发边往外走。
宫人赶紧劝她:“这外头风急雨大,还打着雷,主子您淋雨着病了可怎生是好。再说了,云深殿里有尚宫局的人忙活,皇后之前也已经去过了,主子,咱们天亮了再去也不迟啊!”
崔贵妃脚步霎时停住,问宫人:“皇后已经去过了?”
“是、是的。”
崔贵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说了句“那就白日里再去吊唁罢”,折身回去。
宫人赶忙伺候着她再安寝。
夜深了,雨大了,尚宫局在云深殿里有序地忙碌着,众人都压低了嗓子,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仿佛怕惊扰到什么。
郑昭容入宫三十年,也是宫中老人了,一直没有升上妃位。十多年前贞顺皇后薨逝不久后被皇帝下令移到这偏僻如冷宫的云深殿住着,大节小会都称病不出,再没见过皇帝的面。这突然就自裁于寝殿里,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尚宫局的袁尚宫守在云深殿正殿,有条不紊地安排着郑昭容的后事,一阵夜风吹来,烛火晃了晃,她莫名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另一场葬礼。
也是这样的深夜,四处都是哭声,匆匆赶来的皇帝大发雷霆,嫔妃跪了一地动辄得咎,有宫妃衣着鲜亮,被怒极的皇帝当众杖责。
袁尚宫细细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那个因衣着被杖责的宫妃正是如今她主持料理后事的这位。
郑昭容母家显赫,一入宫就是昭容的高位,三十年过去却依旧是昭容,还见弃于帝王。可她在云深殿十几年都熬过来了,怎么会忽然就自裁?她不会不知道嫔妃自戕乃是大罪,连母家都会因此获罪。
“袁尚宫,小的在郑昭容的箱笼里发现了这个。”小宫人战战兢兢捧着一块白娟,上面满是暗红的字,竟是血书一封。
袁尚宫拿过来定睛一看,大骇。
“此物我收着,你全作不知,否则你的小命没了不要怨我。”袁尚宫威胁道。
小宫人更害怕了,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袁尚宫懒得管一个情绪崩溃的小宫人,在她眼里,这个人已经算是死人了,她朝左右几个女史使了个眼色,把血书收进袖笼里起身匆匆离开云深殿,却不料被人堵在了殿门前。
“袁尚宫这么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儿呀?”曾充仪、师婕妤带着几十宫人内侍在殿门前堵着,远处还有值夜的翊卫。
说话的是曾充仪,随着她的话,宫人内侍们把袁尚宫团团围住,师婕妤走到袁尚宫身边轻轻一笑,出手如电般抓住她的手,从袖笼里搜出血书。
尚宫局的女史们看情形不对,也围了过来,司记道:“曾充仪和师婕妤这是做什么,夜深雨大,您二位与郑昭容姐妹情深前来送她,我等自然感动于此真情,然您二位让人围了袁尚宫是何道理?这宫中还不是您二位做主吧!”
师婕妤斜睨尚宫局司记,冷哂:“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我倒是要叫宫正和掖庭令来好好问问,他们都是怎么教奴婢的。”
她说着把手上的血书拿给曾充仪,曾充仪看过后走到袁尚宫面前,清亮的声音朗声说道:“原来贞顺皇后是咱们现在这位皇后殿下和郑昭容害死的,皇后殿下现在又逼死了郑昭容,好一招死无对证。她恐怕是想不到郑昭容会留下此等血书罢!”
“曾充仪,这不过是郑昭容的一面之词,你就在此口无遮拦地囔囔,不怕陛下责罚么!”袁尚宫喝了一声。
曾充仪对身边宫人使了个眼神,那高壮宫人上前去就是一耳光扇在袁尚宫的脸上,并斥道:“袁尚宫,小的打你这一巴掌,是要告诉你什么是尊卑上下,充仪主子也是你能呵斥的?”
袁尚宫捂着脸恨恨看高壮宫人,她不敢瞪曾充仪,只能瞪打人的这位了。打人的高壮宫人毫不在乎,甚至动了动右手五指,觉得没打过瘾。
师婕妤道:“袁尚宫,血书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私下收着,还这么着急走,急着去给你的主子报信吗?”
“婕妤误会了,我是要将此物拿给常公公。”袁尚宫说。
“是么,”师婕妤引手请曾充仪进殿,然后吩咐内侍:“去将常公公请来。”
袁尚宫脸白了一瞬,尚宫局的人脸色皆不好看,听闻消息赶来的尚仪局廖尚仪打圆场,师婕妤给了她一个闭嘴的眼神。
没多时,内廷总管内侍省监常云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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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皇帝去宣政殿早朝前,常云生将昨夜发生的事情简要明了地说与皇帝知。
“彻查。相关之人皆收押,皇后禁足坤德殿。”皇帝淡淡道:“郑氏自戕,以庶人葬之。命其父兄在家中反省,夺其父开国县侯爵。”
“喏。”常云生应。
皇帝走了几步又停下,再吩咐:“贵妃禁足昭云殿,曾充仪师婕妤暂摄六宫事。还有,让人告诉崔霍,每日去慈恩寺上香,省得无事可做。”
“喏。”常云生再应。
天光大亮,皇帝走出长生殿,外头是久违的雨水。
“总算是下雨了。”皇帝感慨道。
常云生道:“上苍庇佑,今年虽有旱灾,但有贤臣良才,好在稼穑损害没有太重,大家下诏给旱情严重之地减赋,如今又天降甘霖,百姓的日子想必不会太难过。”
皇帝负手看雨,低低说道:“此次过后,朕便不再立后。韩氏说得不错,朕的妻子都不会有好下场。”
常云生为皇帝心疼,劝慰:“大家,那不过是昭和皇后临死前的恶言罢了,昭和皇后那时都神志不清了,当不得真的。”
皇帝摆摆手让常云生不必再说,步上车辇前往宣政殿听朝。
常云生撑着伞走在车边,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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