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手套(1 / 1)

雪稍大了些,漫坠如银蝶,落在常青的松枝上。

这一处没有路灯,人也少,只有雪光笼罩下的淡淡阴影。

少年静静抬睫。

马骏嚷嚷道:“这段时间你一见我就躲,可算让我把你给逮到了!宋珩,这个月你钱还没给我呢,别想赖账!”

宋珩看着他,出口的声音很淡,“我没钱了。”

“你骗人!”马骏厉声回驳,“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个月除了我外公给你的四百块零花钱之外,我舅舅还额外偷塞你二百块呢!我告诉你,我以前是不知道,我现在既然知道了,你就别想独吞了,快点把钱给我!”

他朝他伸手,横眉怒目,大有种要不到钱决不罢休的气势。

马骏今年十二岁,读初中。夏敏君早年离婚后,就一直带着马骏住在夏家,已有七八个年头。

夏家家教严格,夏老先生对于小辈们在零花钱上也控制得极严。毕竟吃住都在家里,只给些学习上生活上的应急花销。其实已经不少,但对于马骏而言,当然不够。

好在,有人可以白抢。

宋珩垂下眉睫,指尖无声轻蜷。

实际上他的校服衣兜里的确还有私留下的几百块钱,换做平日他若要,他给也便给了。

但这个月……

“我没钱了。”他抬起一双漆黑的眸,声线淡却笃定,“已经都给你了。”

“我不信!”

“随你。”

远处的校园里传来悠悠的音乐声,是高中部的放学铃。

她下课了。

宋珩转身就走。

“宋珩,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见他要走,马骏气急败坏。

挥挥手,那些“小马仔”就重新围上去。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圆。

宋珩停下脚步,“你想怎么样?”

十六七岁的少年,个子比同龄的男孩都要高上一截。自然更比这几个小孩儿高许多。

被他们围着,场面不像是要打架,倒有种过家家的既视感。

加之他身上与生俱来一股淡漠冷感的气质,只是淡淡看他们一眼,男生们竟不自觉想瑟缩。

马骏也莫名心里一跳,梗着脖子向前。

“宋珩,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用我家的,有什么脸还拿我们家的钱?!”

马骏知道他练跆拳道,凭他们这几个人是根本打不过他的,索性换了心理战,“你把钱给我,这事就一笔勾销,我肯定不跟我外公告你状,怎么样?”

宋珩从他身边默然擦过。

“艹!”这一下可彻底惹恼了马骏,盯着他的背影,他趁其不备直接上前,一脚踹在他后脊背上。

“给我上!”马骏喊。

男孩子们瞬时蜂拥。宋珩还没站稳,整个人又被他们扑倒,倒在满是泥水的雪地里。

“打死他!”

“打死他!”

场面混乱,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宋珩只觉似乎嘈乱间被谁踢中了两下胸口,肋骨钝痛。

间隙间他无意摸到身边有一块破砖块,被冷空气冻得发脆。他徒然扬起左手。

以为他要还手,几个小孩儿惊恐四散开。

手掌却是劈在砖块上,“咔”的巨大一声,砖块应声而裂。

有人尖叫一声。

四周一瞬寂静,所有人像是被按了暂停,一个个惊惧地盯着他。

宋珩呼吸微喘,闭上眼隐忍两下,撑起手臂站起来。

男生们又畏缩退了两步。

他幽深的目光一一从那些男生脸上掠过,最后看向马骏,嗓音卷着比冰雪更寒的凛冽。

“别惹我。”

……

直到他走远,一个男生颤巍巍出声,“骏、骏哥!以后再堵他,你可别叫我来了!太吓人了!”

马骏也吓懵了,呆呆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第一次感觉仿佛从未认识过宋珩。

马骏跟宋珩关系不好,但到底一个屋檐下生活过七八年,一直觉得是足够了解他的。

他向来逆来顺受,寡言而淡漠,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欺负他抢他的零花钱也一声不吭。却总有一种隔阂颇深的距离感,与他们亲近不起来。按夏敏君说的,像狼。

养不熟。

他曾经还没觉得,起码每次抢他零花钱他都默默受着,从没反抗过。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觉得他妈说的是对的。他是狼。

一只本来被当做狗养,养大后却背恩反扑的狼。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夜色已深,街道的路灯昏黄稀少,折映着黯淡雪光。

宋珩远离那片区域后才停住脚步,扶着路灯的灯杆弯了弯背,轻咳两声。

胸肋处钝钝的,每呼吸一下都带着股浅淡的铁锈味,分不清是空气太冷的缘故还是喉咙的腥。

他身上的羽绒服脏了,白色衣面满是污浊的雪水,碎发微乱。有几分劫后的狼狈。

这幅样子,不能让她看见。

好在……

羽绒服是双面的。宋珩卸下书包脱下来,将内层的黑色朝外穿好。

雪水浸透了里层的校服衬衫,贴在皮肤上彻骨的冰冷。

走回到约好的地点时夏树已经在等。女孩子乖乖站在路灯的下面,裹得像个软绵绵的小团子。

天太冷,小团子时不时还跳一跳。粉色围巾遮住下巴,不住地向掌心中呵气。

看见了他,夏树远远就笑着挥手,“阿珩!”

宋珩走过去。

“抱歉,久等了,耽搁了些时间。”

他声音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哑。

“不久。”夏树笑意清甜,她知道他今天要办理转班,不疑有他。

她的视线旋即落在他的身上,像是好奇又像是有些讶异,打量似的上下来回看。

那被冰水浸透的衬衫还贴在他的皮肤上,宋珩抿唇忍着冷意,有点不自在,“怎么了?”

“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衣服。”夏树重新仰起头,“今天怎么穿了黑色的?”

夏树一直记得的,阿珩喜欢白色,雪白。

这个生于冬季的颜色,就和眼前这个少年一样,干净、清澈、一尘不染。

他也天生适合这样清冷纯洁的颜色,适合漫天凇霜雪露的冬天。

这件羽绒服是当初她为他挑选的,虽然是双面,可是他还从没穿过黑色面。

“嗯。”

那双清透的杏眸又软又亮,让宋珩无端觉得对她说谎都是一种犯罪,他默默别开眼,“脏了。”

“这样呀。”夏树没有怀疑什么,笑语甜甜,“你穿黑色也好看。”

宋珩唇色微白,“走吧。”

今晚没有兴趣课,负责接送夏树上下学的司机请了假,夏树下午就收到了夏雄海的短信,让他们坐公交车回家。

宋珩取钱投币时,夏树赫然发现。

“阿珩,你左手怎么又流血了?”

少年左手腕还缠着她昨晚系的蝴蝶结,他没有解开,蝴蝶结的两只耳朵被掖藏在里面,染出了一条红色。

“可能是刚刚碰到哪儿了,我没注意。”

他随口说了个谎,扯了扯袖子想遮。

被夏树拦住,“你等等,给我看看。”

公交车上没有位置,两人只能在一处空地站着。

宋珩将手抽出来,反带着她的手放在椅背上,“扶好,小心摔倒。”

“你等等呀。”

她再一次将他的手轻轻拿起起来,不顾站不稳。宋珩想再抽手,可看她小心翼翼捧着他的手看得专注,一时竟没忍心。

他悄无声息挪动下位置,用胸膛阻住她可能摔倒的趋势。

雪天路滑,公交车缓慢地往前。窗外细雪纷飞,霓虹斑驳的光影滑过。

有人往这边看。

车上还有不少一中的学生,宋珩格外不自然。他臂腕的肌肉僵硬发紧,想问她可以了吗,就见她轻轻扯开了纱带。

少年轻吸了一口气。

绕腕的纱被她很轻很轻地一圈圈解开。夏树从书包里取出一张纸巾,一点点轻拭去他伤周的血迹,又用纱带裹着纸巾在伤口上压好,抬头对他说:“好啦,只能先这样了,回去要重新包扎涂药。”

车厢里闷沉嘈杂,她轻软的声音在一片隆隆的杂音里,像抹冲破山涧清透溪流。

宋珩用右手将纸巾压好,指尖僵到冰凉,“嗯。”

用纸巾裹着伤需要时刻压着,他右手压左手,就无法再扶着扶手。

夏树抿抿唇,很快杏眸微亮,从书包里取出手套。

那手套夏树带大了许多,对他来说却有点小。她格外小心地将手套套在他左手上,松紧带的位置刚好将纸巾裹住了。

宋珩咬咬牙。

手套是粉红色的,手背处还缝了一个对很可爱的小樱桃。这一看便是女孩子的东西,他不由分说想脱掉。

“诶,别摘呀。”夏树阻止了他,知道他是嫌这手套过于女孩子气,偷偷笑了下。

他有些负气似的抿住唇。

他黑色上衣的口袋太小,不够揣下手套。夏树轻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外套衣兜里,然后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在衣兜上轻拍了两下,“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啦。”

宋珩背脊僵住。

车上人多拥挤,没人会注意到这小角落。整个路途,少年的手就在女孩的衣兜里揣着,默默攥紧,掌心渐渐回温。

小城冬季的天气莫测无常,前一天回温,后一天又骤降。

校园主干道的雪本来已经扫过了,昨晚一夜雪,又新铺了厚厚一层。清晨来不及扫雪了,清洁工就在道路上铺了棕垫,防止往来师生滑倒。

夏树早上到班级时教室里已有不少人。乱糟糟的,除了做值日的学生,多数在兵荒马乱地抄作业。

在门口跺跺脚,夏树拍掉自己身上的雪花,边脱外套边往自己的位置走。

凳子还没坐热,她桌前便凑来一个男生,嬉皮笑脸地说:“嘿,夏树,昨晚数学作业借我抄下呗!”

夏树轻笑,“好,你稍等我一下。”

她从书包里找出数学作业本,递到男生手上时刻意板了板脸,“不过以后你自己写,下次可不能再抄我的了,不然小心我去告状。”

只是声音又清又软,没有一点威胁的气魄,反让人心里直发柔。

“得嘞!”男生爽快应了,抱着作业本小跑回座位。

男生的朋友调侃,“你放心吧夏树,他下回还得抄你的,也就你帮他。我跟你讲他这人不要脸的,对付他你不用废话,甩他俩大耳刮子就行!”

“你大爷的给老子闭肛!”男生气急败坏地去打他。那一片笑哈哈打闹一团。

夏树也不禁笑起来。

顾雨淳来的时候风风火火的,身上的雪都没来得及拂掉就在夏树身边坐下,问:“小木小木,我刚听说你哥要转来咱班了,真的假的?”

夏树伸手帮她拍雪花,轻轻蹙眉,“雨淳,我都说了多少次了,阿珩不是……”

“好好好。”顾雨淳截断,“口误口误,我记得呢,他不是你哥哥,是你的小竹马。”

顾雨淳和夏树小时候在一个大院里生活过,两家爷爷又是战友,两个孩子的友谊自然也不错。

她也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知晓宋珩与夏树真实关系的人。受夏树所托保守秘密。

夏树说:“嗯,他是要转来的。”

“为什么呀?”顾雨淳惊讶:“他理科不是学得很好吗?转什么文科啊。他……”

话未完,她余光里瞄到一个人影走进。

蒋月媛冷着张脸走进教室,从两人的位置上擦过时,还盯着夏树哼了一声。

很轻。

顾雨淳没说完的话顿时全部齐刷刷抛诸脑后,整个人被点炸,“我去她什么意思刚才?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惯她!你看她整天傲得那二五八万的样子吧!好像谁都欠她似的,有毛病吧?!”

夏树想笑,轻拍她肩膀安抚,“好啦好啦。嗯,她不好,所以我们不理她。”

文一班今天的早自习并不是班任的科目。早自习前,班主任徐玲却先来了教室。

“今天咱班有新同学来,大家欢迎一下。”

夏树笔尖停顿,抬头。

室外的天已经亮了,还下着雪。教室玻璃窗上结了水汽,天地间都是凇雾朦胧的一片。

少年踩着徐玲的话音走进来。

教室里一瞬静寂。

……

窗外。

雪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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