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的这么多,知县报上去的却是该收的赋税数字,不外乎就是请朝廷减赋。
因为按原本的人丁是承担着这么多的银子和粮食本色的上缴任务,现在因为年年灾荒,饿死的,逃亡的这么多人,剩下的人丁已经不可能完成赋税任务,所以上奏到朝廷中枢的,并不是说别的,只是请求减赋税而已。
“你们抄到这奏折,后来有没有批复?”
张守仁合上抄录的奏折,脑海中已经尽是一幕幕惨景,但他身为上位者时间已久,已经能压制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当下便只问杜伏虎关键所在。
“有啊。”
杜伏虎神色惨然:“皇上批复:着照例收取赋银并子粒粮,若有缺漏,着唯该县知县是问,必将严惩不贷!”
“昏君!”
在后赶来的武官群中,不知道是谁,轻声的,但又有意叫不少人听到的声线,轻轻骂了这么一句。
在中国的传统,向来是骂贪官不骂皇帝,但此时这么一骂,倒是有不少人不知道有多么的解气。
有人更进一步,冷笑道:“听到没有,支应辽东米豆打东虏也是该的,但一个县就得交禄米八百多石,全河南七个亲王几十个藩王,几千镇国将军,几万宗室,收成全交禄米都不够的。他们姓朱的吃的脑满肠肥,咱们老百姓死绝了多少家多少户,皇帝反正是不会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
这话说的更痛快,当时明朝诸王,原本就是天下祸乱之源。最膏润的土地他们占着,最好的庄田是他们拥有,还有矿山,商行,与民争利起来是十分的起劲。
济南的德王,就是十分鲜明的代表人物。
对这些明朝亲藩诸王,可以说没有人有好感,不论是李自成还是张献忠,破一大城得一亲藩,则必杀之,杀后而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十分高兴。
至于皇帝本人,刻忌寡恩的名头也早传了开来,陕西某府大灾,几十万人受难,皇帝拨给两千两赈灾银,这就是个笑话。
崇祯早年,三边总督杨鹤鉴于陕西流贼全是饥民和流民,于是以抚为主,因朝廷财政困难,请发内帑赈济,结果崇祯发了十万内帑银,而当时灾民就有几百万人之多,当时的粮价是五六两银一石,赈济的银子连叫全体灾民吃几顿饱饭都不够的。
杨鹤坦言银子不够,朱由检也是直接,反正银子朕是没有,绝对是善财难舍。
这种贪财好货的性格,和他祖父极为相似,而朱由检则更加做作罢了。
穿旧衣,裁鼓乐,撤膳减膳什么的经常做,但百姓的苦难,他却视而不见,对加派催科,则毫无心理负担,河南自崇祯十年到十四年这三四年间,连续的受灾,千里赤地,人民流散,崇祯不仅不赈济,反而屡次加饷,可以说,李自成以千人进入河南,一年多就拥众数十万,这都是崇祯给李自成送的好礼,等于是双手把自己的江山奉上。
至于此时,人群之中,只有稀稀拉拉的指责声,已经算是极为克制了。
这群来自鄣德的河南人,虽然不便出声附合……他们不是不赞同,而是对皇帝深为失望,甚至是极为仇视,之所以不出声,拼命忍着,那是害怕多言贾祸,给张守仁招来没必要的祸端,要说他们对皇帝或朝廷还有希望,怕是这些人能把说这话的人活活打死。
河南饥民流民,对明朝已经是恨之入骨了。
若不是如此,李自成也不会一入河南,就如蛟龙入海,年余得兵数十万。
“你们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张守仁喟然一叹,起身吩咐道:“不过,大街上公然斗殴,死上几十人,你们的事就能解决了?高虎,我问你,河南人也是和你一样的良善百姓,一家一户好不容易在这里脱得险境,留得性命,你忍心把他们全打杀了么?”
“这,彼此无怨无仇,俺们怎么会有这种心思。”
“嗯……杜伏虎,你们客居济南,开初时也是人家好意收留,如今你们抢人饭碗,人家也有妻小要养活,你们还忍心把人家男子打死打伤么?”
杜伏虎一张脸涨的通红,垂下头去,回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俺们也是感激山东这边的好人,若不是他们,俺们全家也早就饿死了。”
“嗯。”
张守仁神色间变的极为满意,四周嗡嗡议论声也小了许多,围观而看的,多半是普通百姓,也有士绅,商民,对眼前的难题都感觉没有任何办法,不过对张守仁持公而论的态度,已经都是大为折服了。
“你们这么拼命扛活,为的什么?”
这么一问,一群河南难民都是苦笑起来。
还是杜伏虎答道:“前一阵天花流传,若不是大人您派了医官救治,施粥舍药,俺们这群人不知道要死多少……咱们想多赚几个,凑点钱买点牛羊,送到营里,虽然说浮山营不缺这一点,但这是俺们的一点心意……”
他这么絮絮叨叨的说,张守仁的心却是一直往下沉。
眼前这些人,在知恩图报上,比起那些官员士绅,比起那些大人物来,不知道要强过多少倍去!
就现在这时候,济南城中,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一门心思想迎倪宠甚至刘泽清过来,想方设法再把他这尊大佛给请走……张守仁和浮山营太强势了,压的某些人快喘不过气来了!
“你们哪,都歇了吧!”
张守仁脸上露出笑来,大步过去,在这些河南流民身上一个个捶过去,他的身架力气,一通砸过来,把这些家伙都是打的哎哟连声,再壮实的汉子,也是撑不住张守仁这样的亲热。
“都回去,到粥厂附近歇下来,不要再扛活,也别找事做,凡事听我安排吧。”
“嗯,大人说的,俺听!”
“俺们听大人的!”
治天花,施粥,舍药,光是几样就足以建立在流民中无可替代的形象,眼前一场大乱子,张守仁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就已经解决。
转眼河南流民散去,看热闹的也是议论着走开,高虎等济南民壮脸上都是讪讪的,站在原地,呆头呆脑的不动弹。
“干什么?”
张守仁瞪眼看他们:“指着我留你们吃饭是不是?”
“嘿嘿,不敢。”
“该干吗就干吗去,还奉命轮值的,给老子滚回城头去,放值了没事的,赚钱养活你们老子娘老婆孩子是正经!”
“好勒,俺们也听大人的!”
“大人就是俺们主心骨!”
刚刚张守仁对河南流民的亲热态度,也是小小刺痛了这些济南的义勇民壮们……比起河南人,他们对张守仁的感激也是至深至诚,没有丝毫虚假……别的不说,高虎这么一群人,张守仁只要一挥手,叫他们从城头上跳下去,怕也是没有一个皱眉不跳的呢。
两边都散开了,赶来的浮山步队的官兵也分列返回,他们不少人还穿着作训的白衬衣和黄军裤,连灰色的军服上衣外套都没来的及穿上,每个人身上有摸爬滚打的痕迹……放了几天大假,肉和酒都给足了,浮山子弟的精气神又都补了回来,现在每个人都是精气神饱满的样子,就算是紧急集合赶来,也是排的整整齐齐的队例,每个人的兵器都扛在肩膀上头,长枪火铳次第分明,闪耀寒光,大冷的天,作训服也是十分单薄,但每个人都是脸色红润,汗水在脸上和身上流淌着。
这样的英武军人,精神气貌,装备打扮,使得向来轻视和鄙薄军人的城市居民都是大为改观,最少,浮山兵的形象和气质,真的是深深的烙在了济南居民的心中,就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这会子也是不停的偷眼打量,一个个交头结耳,时不时的爆发出一阵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听到这样的笑声,浮山小伙子们的胸脯就是抬的更高,步伐也是更加有力了。
“爹,俺也想当兵。”
“说什么哪!”
当爹的下意识就要训斥,身边这十四五的半桩大娃娃居然想当兵!
不过看着身边昂首挺胸经过的浮山子弟们,这个当爹的就只能在儿子后脑勺上轻轻一拍,笑骂道:“傻小子,你当天下当兵吃粮都有运气在张大人麾下?要是在丘磊手下当兵,你可就算捞着了。”
“呸,宁给好汉子牵马,不给赖汉子当祖宗,丘磊那些兵,猪都不如。”
小小年纪,说话倒也有趣,当爹的哈哈大笑起来,拉着这半大小子就赶紧走了。
多言贾祸,丘磊虽然倒霉折了大半部下,到底还是名义上的山东镇总兵官,平民百姓是断然惹不起的。
“哼,倒要看你得意横行到几时。”
人群之中,颇有几个面色阴沉的人物,大冬天的,身上全是大毛的衣服,头顶也是戴着大毛的帽子,都是把手笼在袖子里头,面色都是十分的阴沉。
在他们身后,就都是青衣大袄的随员伴当,一个个哈腰躬身的站在主子们的后头,有时候连头也不敢抬,就是刚浮山营兵路过的时候,这些奴才们,也都是眼神复杂的偷眼看上几下,但很快,又都是把头给伏低了去。
这样的主人,这样的奴仆,如果不是大队的浮山兵在路过,原本是应该很引人瞩目的,在此时,倒是没有多少人去看他们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