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十一年十月二十五日,高阳。
十月底的天气,已经是十分的寒冷。河北大地虽然还没有迎来第一场的降雪,但早晨的时候天气已经冷的把泥土冻硬,到中午太阳最厉害的时候,又是把土化开。
这给骑兵行动带来的麻烦当真不小,最少,清军在十月交十一月的时候,兵锋已经没有入关后前一个月表现出来的那种锐不可挡和行动迅速了。
在高阳县境内,距离县城很近的地方,一伙人正藏身在一个小树林里头,其中几个头领模样的,正借着坡地的视线开阔的长处,用力凝神的向北方凝望。
所有人都是穿着灰色或是黑色的棉袄,戴的是北地常见的厚羊毛的毡帽,衣服和帽子都是半新不旧的样子,甚至有不少破损的地方,加上一张张朴实粗黑的脸孔,任何人看了,都不会觉得这群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所有人眼中偶然闪过的精光,毡帽下铁盔闪烁的寒光,衣襟里头隐约可见的铁质甲叶……看到这些,才会叫人赫然惊觉,这一群人并不简单,不象是寻常骑马贩卖货物的小商贩,而是一群化装成商贩的军人。
人群之中,有两个最为显眼的。
都是五短身材,十分粗壮,胳膊都是又圆又鼓,象是能把山劈开般的模样。他们的腰间都插着攮子,斜挎着精铁腰刀,马屁股上还别着精铁镰刀,投枪,在另外一边,则是斜插着长枪和精致的手弩,这样的人和身边马匹上带的这些精良的武器,还有那睥睨一切的气质神情,不要说是商贩不能比,就是寻常的豪杰好汉,江湖上行走的人物,在这两个人面前,也是非得露怯胆寒不可。
“今夜到明晚,这一夜一天,鞑子主力必至,一定会合围的。”
看了半天,把隐约显露的烽烟看的真切明白,马三标先皱眉道:“咱们最北已经到保定,鞑子主力只围城不打,看来保定无事。但高阳这里城小且薄,不过三四里方圆,又没有兵马,只有千把乡兵,这顶得什么用?这孙大学士,还真是呆。”
“没有这呆劲,也不算好官,大人也不会理会他!你们特务处的人,哪来的这么多牢骚?”
答话的是朱王礼,他不象马三标,一心只在内卫上的事上,特别是把心用在行动组的行动指挥和流程设计上,每天除了杀人放火这样的事外,别的心一律不操,什么事也不管。
朱王礼在军中已经开始读书识字,阅看浮山军中公布的邸报,所以对明事并不陌生。
孙承宗这样的大人物,故辽督师,前帝师大学士,马三标这种杀才货不懂,他可是十分清楚这个老人的份量。
不过他心中也有疑惑,孙承宗的政治影响力的高峰是在天启年间,打进入崇祯年间后,他就不问世事,朝政上的事从不插嘴,在第一次鞑兵入寇时,孙承宗奉命指挥天下勤王兵马,后来看出崇祯做事操切孟浪,没有章法,老头子就直接还乡,再不过问政务军事了。
这样一来,也算是和崇祯相安无事,近十年下来了,天下人除了孙老头的门生故旧之外,已经极少听到这位孙高阳故大学士的消息了。
不知道大人为什么派出这么多精锐人手,只是为了一个政治影响力已经快为零的大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
若是为了攀结权贵,现成的薛国观,谢升、程国祥、陈演,一个个拍马送礼过去,怕是没有一个不收的,这其中尽可能会有下任的首辅,现任的首辅薛国观已经是交情很好,攀附一个退职十来年的大学士做什么?
想不通归想不通,该做的事不能含糊。
朱王礼回转过身,打量着自己的伙伴们。
一共是三十二人,其中十二人是特务处的,二十人是马队的成员。近一半人是他的部下,还有一半的好手是从马队别的哨里精心挑出来的好手。
他们都是同样的羊袍毡帽,普通的商户行商打扮,不过此时每个人都斜挎着腰刀,身上还都背着涂膝的牛皮箭囊,里边插满了白羽箭矢,箭囊布满刀伤箭痕,崭新的箭囊和崭新的砍痕,显示出这一路上过来的艰辛和惊险,寒风吹开他们身上的衣袍,也是露出精铁打就的十分坚固的甲叶来。
大半的人都是在马身一侧悬挂着一支手弩,还有少数五六人,是背着庞大的步弓。
这种铁弓射程是手弩的好几倍,三棱箭尖和鞑子用的大铁箭头一样,威力十足,下坠很快,射中人身后破甲力超强,而且因为开着血槽,所以放血不止,一旦中箭,身体再壮实,意志再坚强的汉子也会倒下而失去战斗力。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般的表情……那就是毫无表情。他们脸上还带着霜花,身上的皮肤都又黑又红,十分粗糙,这是风霜磨砺之后的表情和肤色。
这一路过来,十来天的时间,餐风饮露,十分辛苦,不仅在出山东省境要避着鞑兵,还要小心各地的山匪,流贼,响马,还要小心官兵。
官兵的纪律,可不比响马流贼高明。
一路冒充商贩,能走大路走大路,不能走大路就绕小道,穿林子,走夹堤渠道,宿在野地里,喝的河水,啃的干粮,打到野物也不敢烧烤,各人都易容改服,把身上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丢掉,遇到争端一般也以忍为主,害怕暴露目标……这些东西,开始的时候朱王礼不以为然,甚至是暴跳如雷,到了此时,一路安然无事,几次小的争端和麻烦都被特务处的人给解决了,一起合作十来天后,倒也叫朱王礼明白了,所谓术业有专攻,特务处的这些王八蛋,在某些方面还是值得尊重的。
但在此时,看到在河边饮马和照料马匹的十来个鞑兵时,朱王礼的脸上也是极尽傲态……这个时候,是马队表现的时候到了。
马三标也深明此理,在开始时,特务处行动队的人对马队的这些所谓好手并不太服气,不过也是在几次小型冲突之后,他们才发觉,暗杀的好手和真正的厮杀博斗还是有不同的,两边都是心高气傲,但也都是十分的识时务。
现在被朱王礼喷了一句,马三标也只是怪笑一声,没有反驳,而是反问道:“那么你说,怎么办?这一队鞑兵肯定是他们的侦骑,看铠甲模样,都是正八旗的鞑子。”
“嗯,一个穿着有护心镜的铁甲,身后背小旗,是一个分得拔什库,还有一个壮尼大,八个马甲,三个有马跟役,怎么样,**一票?”
“不干也没法子,他们这里是咱们进高阳东门的必经之途,这些鞑子先锋就是来哨探警备有无援兵来着。”
朱王礼有点心烦意乱,在昨天半夜,特务处有一个把细的探子混进了高阳,派他去劝孙承宗全家出城,但到现在人也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送来,这使得这一次任务的前途有点扑朔迷离,前景未卜。
而清军的哨探前锋已经赶来,不动手已经不可能,动手之后是否能安然南返,也很难说,身为马队方面的首领,他得负责这一次任务的成败还有部下们的安危,这对朱王礼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挑战。
当然,以他的性子,这种能叫老实人崩溃的压力却使得他十分陶醉,当下深呼口气,对着马三标狞笑一声,道:“我们马队先上,你们特务处跟在后头补刀。”
“成,不过我们有强弓手,留他们几个撒开来,提防鞑子逃走。”
“甚好,行动吧。”
“要小心。”
“不过就是阿礼哈哈营的普通哨探,不惧他们。若是巴牙喇营或是葛布什贤营,那别看咱们人数比人家多,一样不能上。”
一边说着,朱王礼也是一般用手式示意下去。这一套特务处行动时的手式,更加复杂,传递信息也更丰富,随着他打的手式,二十名马队的成员也开始准备起来,大家纷纷勒紧马带,准备好兵器,牵着马匹到这个小树林的外围缓坡上,在他们对面,十来个鞑兵正在休整。
这些清兵确实是正白旗下的士兵,通过长期的教育,浮山军人对八旗兵的标识认的很清楚,各旗的铠甲战袍和旗帜都有独特的标识,十分好认,而每个清兵也有自己的标识,是插双旗还是单旗,穿什么样的铠甲,用什么样的兵器,一看就能知道是普通的小兵还是武官。
象眼前脱掉头盔,正靠在火堆前闭目养神的那个分得拔什库,也就是后世的骁骑校,他的铠甲和一些细节就很好认,那个正督促几个跟役给马匹喂料的壮尼大,也就是后世的护军校,现在正手叉着腰,用满洲语大声的吆喝着什么。
所有的鞑兵都是身材矮壮,罗圈腿,取下了头盔,昨夜他们在这里临时立营睡觉,几个燃烧的火堆余烬证实了这一点,但所有人都没有脱下衣袍和战甲,靴子也没有脱,只是去了头盔,这样睡觉当然不舒服,但这些鞑兵都是精神抖擞,没有一个露出神情萎顿或疲惫的神色。
所有人都是用满洲语大声说笑着,去掉的头盔下,是剃的趣青的光头皮,只有在后脑勺上,留着小指粗细的辫子,配上丑陋的长相,光是这副尊容,就已经是很多汉人百姓心中的噩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