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你真是后起之秀啊……”
本州的州官姓秦,在州官的任上已经是第三任了,第一任时,正是冯三宝冒起的时候,所以这个林秀才也是亲眼看见。
地方政务,无非就是几个方面。
赋税,这是最要紧的,当今皇上最看重的就是这个。赋税收不到六成以上,官肯定当不长久,要是能收到八成以上,升迁有望。
本州的秦知州既不是收不到六成的废物,也不是能收到九成的干才,加上年纪大了,能力不足,也不想动缠,就是打算在胶州养老。
结果三年一任,每一任的考语都是中平,这个考语不需要下台,也不能升迁,只要不想转任,就能一直干下来。
赋税之外,就是司法,也就是按不下去,非要惊动官府的案子。
再就是教化,也就是儒学,要是境内一年多考中几个秀才,就算是知州教化有功。
这方面,胶州这里也是马马虎虎,既不算优异,也不是落后地区。
总之秦知州就是在胶州这么混了下来,他的收入不低,但盐政上的孝敬绝对也是不小的一块灰色收入。
当知州的,象林秀才这样的高级帮手就有十来个,门房二爷一类的就有好几十个,再加上投靠他的家族宗亲和乡党,知州衙门一开饭总得十几桌上百人,这不贪不腐的,还真养不活这些闲人,更别提自己能落下一丁半点。
所以不要说盐政上收入不低,就算是很少,知州也不会放过的。该收的,绝不会放弃分文,蚊子肉再小,也能积少成多。
这么多年下来,秦知州和冯三宝合作愉快,每年都有固定的银子入袋,现在冯三宝死了,一想到可能失去的银子,就算是知州也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打击,于是林秀才奉命出场,现在在谈判中处处落在下风,两只眼睛也是恨恨的盯着张守仁,只道:“大人要逼的学生无路可走了。”
他这么说,自是觉得前景不妙。
大家斗法,要互相有牌打才好,按张守仁的分析,知州这边确实十分被动。既然自己这一方没牌,那么是扁是圆,就只能任由别人揉搓了。
“哈哈,先生说的哪里话来!”
张守仁笑的十分爽快,对方服软,那就不必要再弯弯绕了,他很直接的道:“冯三宝之前给大人和列位先生的份例银子,我这边照旧好了!”
“啊?如此甚好啊!”
这个收获算是叫人喜出望外了,原本的谈判底线也就是如此。
银钱落袋,大家平安无事那就是最好了。
林秀才颇为不安,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在他多年的幕僚生涯里还真没见过几个这样的人,一边是频频出牌,把自己打的落花流水,一边却是自己主动后退,实在是大方的过了头。
“等过些日子,局面平静下来,在下也稳住了胶州一带的局面,这个盐政巡检司的位子,还要请秦大人妥为安排。”
“嗯,到时候由你安插一个自己人,就用捐纳好了。”
明朝的捐官虽不如清朝那么泛滥成灾,不过有些官职也是能捐的,象眼前这巡检就是如此。从九品的官,也是武职,只要符合若干条件就可以捐任,只要程序上合法,别人就不会有什么话可说。
不过张守仁自己是没有办法干这个的,固然巡检官卑权重,不过一个从五品的副千户来干巡检,法理上都说不通,登莱那边是绝不可能同意的。
“如此最好,劳烦先生了。”
说完正事,两人都是一身轻松,彼此对座喝茶,开始闲聊起来。
林秀才对整个大明的局势还是乐观的,他的同乡有在洪承畴和孙传庭两处当师爷的,处理一些文启和钱粮上的杂务,虽然不能共腹心商量军政大事,不过跟在高层身边,小道消息总是断不了的。
这年代没有手机网络,联络就是靠书信,林秀才和那几个同乡都是保持一个月通一封信的频率,据那几个同乡秘密透露,现在朝廷正在整军顿武,打算在关中把李自成给包住,要在十一年之前,把闯逆彻底剿灭。
至于张献忠,左良玉最近连战连胜,看来也是蹦跶不了几天了。
流贼向来是士大夫心中的肘腋之患,而历朝历代都是亡国于农民起义的阴影也是不小,明朝的立国就是和红巾大起义有关,所以在所有士大夫心中,别的都无所谓,真要能荡平流贼,说明就是和以前的农民起义一样,还都动摇不了明朝的根基。
尽管现在江河日下,不过立国才二百六十多年,两宋四百年,唐也撑了三百年,大明再撑几十年总该可以,至于几十年后如何,那就是后人的事了。
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不当亡国之人,已经是现在士大夫普遍的认识。
当然,这还算是老成厚道的人想法。
有一些对星相学和屠龙术特别有兴趣的“人才”,每天都是在惦记着计算明朝的王气还有几年,是不是已经到了出山的时候了,这种人不仅有,而且还真的不少,一个王朝的统治核心就是士绅阶层,如果连士绅阶层也离心离德,那就真的离灭亡不远了。
前元就是刘基和李善长这样的士绅阶层全部叛离,没有几年就被朱元璋把曾经横行欧亚的蒙古铁骑给赶出了长城之外。
现在这时候,虽不算土崩瓦解,不过也是真的不算乐观了。
不过林秀才认为,只要能干掉流贼主力,杀掉李自成和张献忠两个,别的象革左五营和曹操这样的只能算是土贼,任其闹腾,不久就自败了。
而李自成和张献忠两人又以李自成为最优先级。这个流贼头目身怀异志,其心不小,观其所为,应该不是爱好打家劫舍的土贼,而是心怀天下的那种。
有异志不可怕,中国皇帝是最尊贵的,能把全天下当私产,所以几千年下来有异志的人如过河之鲫,实在数不胜数。
不过有异志加上有能力就是两说了,李自成能练精兵,控制麾下大将颇有办法,打仗也很灵活,把官兵调的四处乱走,根本拿他没有办法。
现在的局面也是洪承畴和孙传庭两师徒戮力多年经营的结果,要是换了别的督抚,恐怕未必有现在的大好局面。
对林秀才的这个判断,张守仁还是赞同的。
以他浅薄的历史知识也是知道,洪承畴和孙传庭算是明末时的两根顶梁柱,结果后来他记得的结果都不大妙,洪承畴是被迫投降,孙传庭是被崇祯关了不少年,后来放出来的时候耳朵聋了一只,头发全白,就象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翁。
但不管怎么说,这两人确实是有能力的,和当时普遍混日子的明朝疆臣来说,没有比这两人更强的存在了。
但对林秀才的判断张守仁说赞同也赞同,因为最终灭亡明朝的确实是李自成。在这一点上,当时的士大夫们也不是吃干饭的,谁有天子之象,还真的不少人能看出来。
不过这只是在纯粹的明朝内部的情形,所有人都忘了关外还有一头饿狼,每隔几天就入关撕咬汉人的血肉,每次都能打下几十个城池,掠走数万军民和百万计的金银。
就是这么一头狼,大明上下却没有人把已经建国立号的清军当一回事,所有人都觉得这就是嘉靖年间的俺答汗,闹腾几十年后就自然消停了。
当年俺答汗也几次兵临北京城下,弄的京师戒严,十分紧张,嘉靖砍了兵部尚书的脑袋,做为警告。
要是这么看,俺答汗和后金还真的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严重的边患,都曾经到达过北京城下,只是后金为患更烈,把整个辽东都占据了而已。
这种看法也算是根深蒂固了,在听到张守仁对后金的担忧后,林秀才只是摇头:“建奴小患耳,不足国华这般忧虑!”
既然说不通,张守仁也并不坚持,反正和这个州官的幕僚聊了半天,最少对明朝国内的政治军事情形都有了比以前更深入的了解了。
明朝还是有精英人才的,在此之前,他还以为明朝就是一群坐井观天,只知道自己眼前一亩三分地的青蛙呢。
“和国华长谈这么久,实在是幸事。”
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林秀才十分不安,秦知州还在府里等候消息,自己是谈的太忘形了一些。
“明早下官会到州衙里拜见知州大人的。”
“这个是自然,想来会宾主尽欢。”
“哈哈,都要靠先生维持了。”
今天这一次聊天,对两人都有不小的收获,林秀才吃惊于一个年轻卫所军官的博学广知,对张守仁的反应机敏和睿智也是十分惊讶和赞赏。
而张守仁则觉得这个林某人对军事和地理还算内行,对明朝的实际情形也知之甚深,因此有爱才之意,颇想招致。
不过几次都是觉得自己好笑,现在的他,实在是不够档次招揽姓林的这种档次的幕僚。
“留在将来吧!”
在夜色中,他和客人相揖而别,星空之下,也是暗自下着决心。
成长的第一步是成功的完成了,底下就是大展拳脚,确立地盘和扩大实力的时候了。现在已经是崇祯十一年,距离明王朝的覆灭还有六年,时间紧迫,时不我待呀!